> 崔晔想到方才在厅内的情形,方又噤声不语了。
正此刻,两个丫鬟自廊下经过,见崔晔在,均都行礼,复又脚步匆匆地去了,且走还回头打量,眼神里又有好奇,又是喜欢。
阿弦看见了,便笑说:“阿叔,这儿是不是跟桐县一个样儿,怎么他们都爱盯着你看,双眼放光,脸色发红,我可只有捡到钱才这样儿。”
崔晔忍俊不禁,便咳嗽了声,斜睨她道:“我不知道为何,你说呢?”
“原来你见天的博古论今,谈天说地,却连这个也不知道?这有个专用的词儿,”阿弦笑道:“这叫做红颜祸水。”
崔晔嘴角一动,虽然生生忍住,那笑容却仿佛是枯枝底下萌生的春草,蓬蓬勃勃地显露出来。
他便故意喝道:“胡说八道,敢拿我戏耍!”
阿弦笑道:“因为你不懂请教于我,我又正好懂,当然要赶紧好为人师了,怎么你居然恼羞成怒还不领情呢?”
崔晔冷道:“你的嘴学的油滑过甚,是跟谁学的毛病,周国公,还是袁少卿?”
阿弦道:“我是天生丽质,自学成才。”
崔晔的唇又是一牵:“胡说!”他不得不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才能藏起那笑来。
谁知才一转身,蓦地发现在栏杆对面儿站着一人,正直勾勾地看着此处。
对上那人的目光,崔晔惊窒,那笑容便烟消云散,他向着对面儿略一点头。
栏杆前那人的红唇边上是一抹讥诮的笑,眼神意味深长。
这人居然正是周国公贺兰敏之。
隔着庭院,崔晔示意完毕,立在他身后的阿弦却没发现这一幕,只说道:“阿叔,你的夫人长的真好看啊。”
前方贺兰敏之转身沿着廊下而行,看样子是会走到这里来。
崔晔垂眸回首:“是吗?”
阿弦兀自感慨:“整个桐县也没这么好看的女人啊。”她忽又想到什么有趣之事,噗嗤一笑。
崔晔见她笑的很是古怪,便问:“你无缘无故又笑什么?”
阿弦咳嗽了声,道:“没什么。”
崔晔冷冷地看着她,阿弦才又笑道:“好好,我说就是了,我不过是想到,你在桐县的时候,跟陈三娘子……”
合不拢嘴,阿弦举手掩了掩嘴:“不过也不怪阿叔,当时你失忆了才那样儿,不然的话,一定不会让三娘子碰你一根手指头的。”
崔晔道:“哦,还以为你又要说什么呢。”
阿弦道:“你怎么不当回事?家里有这么好看的夫人,却还跟陈三娘子拉拉扯扯,你一定是眼……”
“眼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阿弦蓦地醒悟,当时英俊岂不正是眼睛看不见么?
她绕来绕去,把自己绕了进去,阿弦笑道:“咦,原来是我傻了!”
崔晔叹道:“你才知道你傻。不过你已乐了这半天,也算是白赚的,可见傻一点儿是比较占便宜。宁肯你傻一些。”
阿弦笑了这一场,神清气爽。
不料心念一转,却又想到另一件事,脸上的笑顿时也无影无踪了。
崔晔的心却并不在她身上了,因为他已发现贺兰敏之走了过来。
阿弦正思忖那件事该如何启齿,又该不该说……就听崔晔道:“殿下。”
阿弦一抬头,顺着崔晔的目光回头,这才发现敏之不知何时居然已经在自己身后了。
阿弦一惊就白了脸……这会儿有些后怕,幸好方才没有贸然把心里所思说出来,不然给敏之听了去,岂不是惹下大祸?
不料敏之看阿弦雪着脸,就道:“瞒着我做什么亏心事了?一脸的心怀鬼胎?”
阿弦正好在忖度那件事,伶牙俐齿居然说不出来,还是崔晔道:“殿下又说笑了,阿弦年纪还小,殿下不如多宽量些。”
敏之道:“我说了一句,你就心疼了?”
崔晔眉峰微蹙,眼中透出霜雪般的冷清疏离气息。
阿弦回过神来:“殿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敏之冷道:“没有人给我添酒,我喝什么?”
阿弦知道他口没遮拦,且跟崔晔之间仿佛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过节”,便道:“今日是许侍郎的好日子,冷落了主人成何体统?还是回去吧。”
敏之却看崔晔道:“崔天官呢?”
崔晔道:“殿下先行一步,我稍后便至。”
阿弦拽着敏之去后,崔晔又在原地站了半晌,他目送两人身形消失,心里竟如一团乱麻。
顷刻,崔晔才折身往回,走到厅外的时候,耳闻里头喧哗声响越发沸反盈天,有人道:“如此佳日,若卢先生能够赋诗一首,岂非锦上添花?也不辜负许侍郎一片爱才之心。”
崔晔于门口立住脚步,缓缓抬头,却见厅中,众人群星捧月般将卢照邻围在中间儿。
不远处,敏之正拉着阿弦,不知在说什么,阿弦却抱着柱子,不肯挪步,两只眼睛也盯着卢照邻的方向。
崔晔不由一笑,此刻,就听卢照邻欣然同意,只见他手持一根玉箸,沉吟似的在玉盏上瞧了两下,才道:“既然各位如此抬爱,我便献丑了。”
先前还吵嚷连天的厅内,瞬间万籁俱寂,有人甚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只听玉箸在杯盘上发出叮叮咚咚地声响,虽然简单,不失韵律。而卢照邻念道:
“我行背城风,驱马独悠悠。寥寥中年事,裴回万里忧。
途遥日向夕,对晚鬓将秋。滔滔俯东逝,耿耿位西浮。”
此诗的后几句却是:
长虹掩钧捕,落雁下垦洲。草变黄山曲,花飞清渭流。
迸水惊愁鸳,腾沙起押鸥。一赴清泥道,空思玄靥游。
厅内众人闻听,或激赏,或感怀,又有人飞速地抄录下来,字字句句品评起来。
门口处,崔晔听到“迸水惊愁鸳,空思玄靥游”几句,垂眸点了点头。
却有人奉了一杯酒上来,卢照邻双手接过,正要饮尽,目光越过厅内众人,忽地看见门口的崔晔,那端着杯子的手便簌簌地抖了起来。
这动作甚是细微,甚至连他身边儿的人也未十分察觉,崔晔却留意到了,耳畔蓦地响起方才阿弦在外对他说过的话。
其实,对于卢照邻所念的诗,阿弦并不是十分懂得其中意思。
但只听那声音朗朗清清地念诵,比唱曲还动听不知多少。又看满厅内众人沸腾,情形热烈之极,阿弦隐隐感动,越发倾倒,不由心满意足地叹道:“卢先生真是才华横溢啊。”
敏之在旁看她双眸闪烁,便道:“这有什么稀奇。”
阿弦听到“什么稀奇”,吃惊地回头。
敏之抬手在她的额头上瞧了一下:“我又不是说我也能如此作诗,只是说范阳卢氏里的才子儒士最多,似他这般也是稀松平常。”
阿弦仍是一脸不服,敏之道:“你不信么?远的且不说,比如先前崔晔的夫人卢烟年,跟卢照邻似有些亲戚相关……她虽是个女子,却是人人称道的才女,之前都传说崔晔死在羁縻州的时候,纪王还惦记着她呢……”
阿弦吃了一惊:“什么?”
敏之自忖失言,但却也不屑隐瞒:“这也并不是什么机密之事,纪王也是个爱诗喜文的人,才子佳人互相倾慕,有什么了不得的。再说崔晔若当时真的死在羁縻州,难道要让卢烟年这样的绝代佳人寡居一生?连我都觉着暴殄天物……”
阿弦见他又开始胡说八道,喝道:“好了好了!简直不堪入耳。”
敏之笑道:“巧了,之前梁侯说我不堪入目,到你这里又是不堪入耳,你到底是谁的人?”
阿弦道:“我不是谁的人,我是我自己。”
敏之道:“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