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是实话,何必编造?〃
盯着面容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桑玛,十三阿哥有些信了。她身上有种以前从未见到过的沉稳与坚毅,如柄闪着青芒的刀。
但一转眼,这刀成了,成了满脸谄媚的可爱巴儿狗,让人忍不住想去抱一抱、摸一摸、逗一逗
〃十三阿哥,您去了江南几趟?〃
〃两趟。怎么,你也想去看看?〃
〃是呀!是呀!要么是大西北,要么是遍地死尸的野人山……那个还是不要讲了,桑玛真的好想、好想看看江南美人儿呢!听说她们的皮肤和眼睛都水灵、水灵的!好羡慕哪!〃
〃……〃
苏州 葑门外荷花荡
荷花的生日早过去好几个月,枇杷荡藕什么好吃的东西都已经下了市……只有等北风呼呼吹的时候期待桂花冬酿酒解解馋。
桑玛哆嗦着打来河浜里的水洗衣服。她的盘缠住不起城里价格昂贵的客栈,只能在淡季时找郊外农庄投宿。
出公差自然不是那么好玩的,起码要办苦差。其实桑玛想过要找个什么事情做。可一来她的所有技能比如打仗在〃古人〃这里无用武之地,二来能做的事情比如抗东西之类的活计又赚不了什么钱。
谁说这是天堂来着?到哪里都死认钱,河边的小客栈一晚上竟然要一吊钱杀了她还比较容易!苏州好,有钱当然好,没钱……就像她这样了!
可李家公子那个派头哪!真真叫人比人气死人。
〃……养了一班女优,仅演场《长生殿》之唐时仙姿佚貌美貌如花的妃子霓裳,向本地三爿百年织房付费约三千两白银。真是唱不尽的兴亡梦幻,弹不尽的悲伤感叹……另,米粮钱城内外相差两至三倍,城中庶民皆往塘里等地采买日用……〃
桑玛在给贝勒旧府的信里狠狠诉说着。这信最后会被忠心的二管家送去圆明园。
为什么她在这儿活受罪?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
本来桑玛以为她的〃小小〃心愿必定不得圆,每日闷待在严肃有余、委婉不足的旧府里练刀,而且是侍卫用的那种,以至于在深秋的日子里满头大汗,只得回小屋子换衣服谢天谢地这屋里有炕床,据说是以前一个什么什么大丫头住的,反正这里没几口人、地方足够回来就跑到贝勒原来的书房里找书和笔墨。因为没人没规矩的,她也就赖在那不走,午饭就着几个硬了的包子念唐诗。念着念着也想搜肠刮肚地来上几句,可自己实在是掰不出一词半阙的,突然就默起了红楼梦: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其他的什么诗词是记不大住了,就这两句印象极深。然后就想着十七岁以来的遭遇,除了感慨还是感慨!
〃桑玛也在呢!〃脚步声在书房外响起时桑玛就觉察了。可因为她没分辨过朝靴和普通靴子的声音有何细微差异,还以为是留守的二管家来打扫,因此也没多在意。
等人进来了才发觉大事不妙。
〃见过四贝勒。〃低头、低头、再低头。反正他家不会随便打骂人,所以她卯足了白吃白喝白拿兼攒钱,想着哪天没人供吃住的时候去做点小买卖她替他们打过仗,那也得拿些回报不是?
没动静,却听见纸张的哗哗声。她的字当然与名家相去甚远,可也不能说难看到哪里去。
那就随便你看吧!
〃以前看你的字,失之生硬,现在倒是多了些飘逸洒脱。〃
那是自然,她现在不用整天憋着劲道、想着去打鬼子鬼子投降投定了!但话不能这样讲哪!〃人总会长大的。〃
〃……你今年二十五了?〃
〃是二十四岁,贝勒。〃
脑袋上像被刀子刮着般,刺刺的。估计那位正冷眼瞪着她呢。可他知不知道,女人对年纪这件事是很敏感的!不能平白给人多按了岁数啊!
〃在府里随你怎么讲。但对外一定要说二十五。不然你现在还得在宫里当差。〃
〃……是!记住了,桑玛今年二十五岁。〃
快走吧!快走吧!我好继续看书。其实想想,这将来的世宗皇帝还是不错的。或者说他的刻薄和对付旧属的手腕现在还看不出来。可是,比那个动不动跟她对上的十四阿哥要沉稳多了。
〃你写的这个很有意思。是谁人所做?〃
〃听来的,但前后跟一些个字句有些忘记了,所以就成现在这个模样。〃
摆明了他认定她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嘛!但,她就那么差劲?!哼!低头,生气。
〃……坐下回话。你一直这样折腰的,也不怕累。〃
〃是!〃她就当锻炼体力,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啊。
当然这样不悦的眼神是不能让他看见的。
〃今天你就给我说说,那个要杀你的夫婿是怎么回事?是哪一个,可有报官?你放心,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定个腰斩也不为过!〃
报官?桑玛哭笑不得地抬头看他。〃四贝勒,其实他与我是各为其主。我是夫人的侍卫军官,而他是夫人的丈夫派来对付我老爹家势力的密探。虽然我没法反击回去您应该知道我的枪法不弱,跟他拼起来鹿死谁手也说不准,可他干了不少不能见光的事,迟早会被狡兔死走狗烹。我一点都不担心报仇的事情。〃
桑玛甚至在笑,但笑得很冷。
四贝勒胤禛盯着这个冷笑许久,轻哼了一声,〃你还在庇护他?〃
〃不是桑玛要庇护他,〃桑玛端整了脸来回答,〃而是天下之大,超乎孔夫子门徒们的想象。况且,就凭大清朝的那些个官儿,办不到!〃
坐在她对面的那张脸顿时变得严厉起来。〃大清的官怎么了?!〃
桑玛眨眨眼,咦?怎么说谎说那里去了?〃呃,是,跟我们那的有得比!〃
〃说清楚!〃
〃就是,大大小小的皇亲国戚、连带门客什么的,把个国家搞得乌烟瘴气……〃
说着说着,她真来了气:
〃我有一回帮着以前军中的战友搞军资,这批条上明明写着一千份……军火,可到了仓库人家一支也不给,说没有!我端起架子去打听,威胁利诱的对方才松口,但是要一大笔贿赂应付管事的上司们、手下们、后台们、国戚们!到最后只领到八百份,另外的两百份到黑市上卖给了私家卫队、土匪强盗甚至我们的敌人!筹到的钱用来贿赂!〃
桑玛越说越愤怒,又不能蹦起来跳脚,只得握紧了拳头敲椅把手。
〃……那么多人战死,连我都是差点炸飞一条腿。要不是我有个好出身,不是被一路抬着回后方,而是这条腿早就给锯了!〃
她根本没见着四贝勒震惊的眼神,只沉浸在过往记忆中,那些在陪都大家都听得麻木、或是不屑一顾的东西。
〃……我那支部队两千多人,活着回来的才多少?三百多!而且个个满身是伤。我是非前锋的随员,非但要上战场杀敌,还不得不亲手毙了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同伴,因为我们实在没有力气来救他们回去!〃
〃砰〃的一声闷响,是拳头与木头的撞击声。
〃前方死了那么多的人……更多的人缺胳臂断腿。可是,后方的那些……那些……〃
砰哗
颇有些年头的实木椅子寿终正寝,牵牵挂挂地斜躺在地上。
桑玛愕然瞪着自己的拳头。
一滴、两滴……清泪终于挣扎着从眼眶中溢出,划出两条银亮的光,沿着挺秀的鼻梁、落至唇角,最后渗入温热的肌肤。
谁呢?
那个会作诗、会温柔地安慰她的年轻大喇嘛已经转世了。
谁呢?
嘴唇不是傻兮兮的厚,也非冷冰冰的薄,很温暖的感觉。
谁呢?
然后,她就搂着那个人的脖子亲了上去。呃,似乎也不是她主动索了来的,而是那两片好看的嘴唇凑过来的。
然后,轻轻的、柔柔的安慰就成了火花四溅的缠绵,他尝到咸咸的、她尝到蜜蜜的。
然后……
然后,她听见外头有人轻声唤着:〃爷?爷儿?〃
火速抓开那只伸进她的衣里揉捏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