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今年秋月初五到初十的人,包括季腾在内,都归李判官管。哥哥比自己只早了几个时辰罢了,所以,肯定过了他的手。
李判官大力拍打他的肩膀,允诺帮他去找,两个人摇摇晃晃跑到罪厅的小间里,翻找起那一柜子生簿来。
生簿,又名在生簿,是记录人一生罪状的书簿,人在世的时候,保管于书理写间,由冥冥之手日以继夜地撰写。人死那一刻,这本书就会被合上,送到罪厅,以此论罪。
生簿归各个判官管理,只要判官允诺,则可以示人。
不一会,李判官「啊」了一声,找到了:「季钧,死于——」他犹豫了,季腾凑上去看,生簿上清楚几个大字:死于急怒攻心。
季腾心里一闷,虽然这是早已知晓的事实,被人白纸黑字地再告知一次,无疑伤疤又被揭开,下面的伤口呼啦啦地痛。他定定神,继续看下去。下面长长一段记录,越看脸色越是发白,李判官百无聊赖,过了一会,问道:「怎么了?你的脸色跟死人似的。」
「我本来就死了。」
「唔,你的脸色跟家里死了人似的。」
「我家里本来就死了人。」
发现没法子搭话,李判官郁闷地走到一边去了。
季腾飞快地扫了几眼下面的记载,生簿上所记载的是一生的罪状,由上至下,从最轻微的罪状开始,头几行全是鸡毛蒜皮的事情了,比如某某日,企图调戏民女。季腾正要感叹以哥哥的身分地位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发现后面还用括弧记着一行小字,「此民女乃江洋大盗所扮,反被调戏,差点失身」;又如某某日,偷摘瓜田甜瓜。季腾又想感叹以哥哥的身分地位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发现后面又是括弧内一行小字,「巧遇在此躲避官差的江洋大盗,被调戏,差点失身」。季腾哗啦啦地向下翻看,五大三粗的哥哥遭遇差点失身的事情加起来居然有十多起。
捧着生簿,季腾心想,哥哥你能保住贞操还真不容易啊。
接着,他想,难怪哥哥打开盒子就怒毒攻心,原来有这样的心理创伤在前。
最后,他想,哥哥啊,没想到吧,你最后还是栽在这上面了。
季腾不忍心细看哥哥的血泪史,直接向后翻到最后,生簿上记录,季钧性烈易怒,家里奴仆但凡有所过失,往往责罚甚重。接下来,是用黑色重重勾画的一条:婢女小萍因打碎花瓶被杖毙。
季腾在家的时候自知庶子身分,很少离开房间,成人后更是游荡山林,这里所记载的事情他从来不知。看到这里心里微微一凉,到阴阳道也有些时日,他自然清楚伤人性命的责罚严苛。
季腾偷看了一眼李判官,他靠着书架,鼾声不断,看来已经睡熟了。季腾记下了哥哥的编号,轻轻把生簿放了回去。
季腾知道,阴阳道对魂魄的论罪处理,全部记入了死簿之中。而死簿被统一保管在罪厅深处的沉堂之内。虽然不算什么绝密,每个判官都有钥匙,但不允许判官以外的人员翻阅,偷看死簿被逮着的话会获罪;但是如果今日不看,也许永远都没机会得知哥哥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又受了什么责罚。带着对哥哥的负罪感,再带着几分酒劲,季腾从熟睡的李判官身上取下了钥匙,轻手轻脚溜出了罪厅。
季腾避开了来往的差役判官,一路小跑进了罪厅深处。记得之前李判官提到过,沉堂就在罪厅的最里面,顺着主道往里面一直走就到了。
越往里走,越是冷清,最后基本上就没人来往。季腾放大胆子,一路奔去。
然而不知道尽头在何处的奔跑总是叫人心里发慌,慢慢地,季腾的心跳得跟腰间挂着的钥匙一样,扑腾扑腾的。好几次季腾都想回头算了,可是一想到哥哥如今不知在什么地方受苦,他就只能咬紧牙关继续。
跑到最后,季腾气喘吁吁,他已完全记不得到底在装饰完全一样的道路里跑了多久。幸好就是一条直路,若有几个分岔路口,这辈子恐怕都出不去。想了想,又觉得好笑,自己已经死了,还有什么这辈子下辈子的?
他正想着,已经又拐过一道弯,他终于看到前方的景色有所变化,青黑色的一片,不再是看似永无止境的通道,而是道路的尽头。
总算到了!
季腾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尽头,然后他立刻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尽头是尽头,但这尽头什么也没有,只是阴冷的石壁,看上去就像是通道直接修到了山壁上。
怎么会这样?
季腾愣了,门呢?没有门?
季腾摸着山壁,细细找了一遍,确实是坚硬的石头,并没有暗门的存在,也没有任何地方有钥匙孔。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腾正在想,突然被人拍了肩膀,吓得他哆哆嗦嗦,好容易转过脸来,是黑着脸的李判官。
「你小子好啊,我把你当兄弟,你就把我灌醉了偷我的钥匙?」李判官一副天下人都对不起他的脸色死死盯着季腾。
其实是你找我喝酒,哪里是我灌醉你,季腾虽然这么想,可不敢这么说,只能满口谢罪:「判官大哥我实在是对不起你,但我哥哥因我而死,我实在想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如果你还记得你把他打发到哪里的话——」
「难道怪我?」判官大怒:「每天死那么多人,你跟你哥中间隔了那么几个时辰,你知道这个时段能死多少人吗?要是赶上好时辰,同一刻死的人多到我要判上一年好不好?我怎么能记得住?」
季腾也知这当然不是李判官的错,暗骂自己管不住嘴,只是满口请罪。
幸好李判官说把他当兄弟似乎不是说着玩的,看他骂自己的样子,也似乎没打算上报的意思。季腾微微松了口气。等李判官骂得差不多了,见季腾还拽着那钥匙,又说:「你还是世间的那套观念,你以为这东西是钥匙形状,那就一定有门给你开了?」
季腾一喜,忙顺着问:「那是怎么回事?」
李判官脸色阴沉地说:「那钥匙其实就是阴阳道的身分文书,用来管理判官的。每个判官每时每刻在什么地方,总司刑都知道。」
「总司刑?」季腾还没听过这个名字。
李判官脸色不善地接着讲,阴阳道判官之上,有十三个司刑官,统管大小事务,而之上还有个总司刑,管理所有阴阳道事务,不过因为总司刑同时也是刑修的侍从,所以只要刑修不想管事,总司刑也就顺着罢工。
季腾问:「总司刑是什么样的人啊?」虽然上次碰到刑修的时候,总司刑都应该在他身边,但是那阵仗谁敢抬头,所以季腾有此一问。
李判官脸色更可怕了,没有回答他,好半天才说:「别提这个名字,晦气。」
然后李判官才又想起继续骂季腾:「沉堂除了是死簿的存放地,更是总司刑每次管事时候的所在地,」李判官拎着季腾的耳朵大吼:「我都不敢轻易来这个地方,你还敢来,你想找死是不是?」
不是——更何况我已经死了——
季腾连忙拉下他的手拯救自己的耳朵,又忍不住问:「如果这钥匙没用,那为何说只有判官的钥匙才能进去?那你们平日要进沉堂怎么做啊?」
李判官哼了一声:「谁说我们没有钥匙?只不是这个罢了。我们的血才是真正的钥匙,只要把判官的血滴到这块地上,通道就会打开——哇,你咬我的手做什么!?」
果然如李判官所言,一滴血落地,季腾脚下突然感觉失去支撑,身体竟然飞快沉了下去,季腾感觉自己似乎跌入了万丈深渊般一个劲的坠!
时间感空间感触感光感都消失掉,只剩下叫人心悸的风声刺穿头颅般尖啸。良久,身边风声止住了,而似乎眼前也有一丝光亮,季腾战战兢兢睁开双眼,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