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接了新案子,吶,给你。」何善把卷宗放到我桌上。
何善他善于交际,于是一手包办了与委托者的接洽,并顺道筛选。
「是什么的?」
「酒驾肇事。」何善说。
正欲翻开档案的手指一僵。
「对方指名要你打官司,况且,委托者你和我都认识,我推拒不了,真的很抱歉。」何善的语气里带着歉疚,顿时间,我心往下一沉。
我打开档案,迅速扫视一遍,愈往下看,我的脸色愈差。
阖起,「……何善,我能不接吗?」
「柯念,我懂你有你的原则,但对方毕竟是李教授……」何善的声音微弱几分。
李教授,他是我和何善大学的法学课程教授,对我们俩很是提携,当年我和何善跳脱原本任职的事务所独自开业经营,初期,毕竟是新人关系,生意惨淡,很多委托者都是李教授介绍过来的,若非李教授,现在的事务所也许早已因经营不下去而关门大吉。
我和何善能有现在的地位,李教授的提携功不可没。
但是,但是……
我低头看着卷宗,突然感到一阵沉重与疲惫。
「柯念,就当是最后一次,我们以前受过教授不少恩惠,总不能现在他有难了,我们却袖手旁观。你在学校成绩优异,开业至今,打输官司的次数五根手指数得出来,若非教授指名要你帮他打官司,要不我早就先行一步揽下这麻烦……」
「何善,我不是这意思。」我并没有要把所有难搞案子都丢给他去处理的想法,我只是,只是……
项丞那天说过的话在我脑中放大了起来。
他说,柯念,请你务必秉持着一颗正义的心,维护这个社会的正义。
他说,柯念,律师是一份神圣的工作,我以你的工作为傲。
什么是黑,什么是白,我一向能分辨清楚,然而这一刻,我却胡涂了,踟蹰了,茫然了。一边是正义,一边是恩情,我站在天秤的中央,不论往哪一方迈进,一踏出步伐,天秤便已倾斜,回归不了它最初的平衡。
「柯念,我懂你在担心什么,项丞他也从未插手管过你的工作,只要你不和他说,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你不说,我不说,等官司一结束,不就什么事也没了吗?眼下当务之急的是李教授,这恩是不能不报。」
何善的提议使我心动了。
是啊,只要我不说,项丞没道理会知道,可不是吗?
我收下卷宗,「好吧,我知道了,李教授的案子我接了,我过两天再去拜访他,详细了解事情经过。」
何善明显是松了口气,「柯念,幸好你能想得开,我现在立刻打电话给教授。」他拍拍我的肩膀,而后离开我的办公室。
何善走后,我发呆了好一会儿,心仍有些忐忑不安。
翻开档案,再仔细阅读一次。
这是一起酒驾肇事的案件,肇事者是李教授的儿子,李云,李云昨天晚上参加朋友的生日派对,不小心喝多了,在回程的路上,撞上一名路人,被害者弹飞几尺之远,李云惊吓酒也跟着清醒,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被害者送至医院急救,现正在加护病房内,昏迷不醒。
这是一起非常简单的肇事案件,对错非常明显,因此打赢官司的机率非常低,但李教授为了袒护儿子,似乎有意将整起案子导成被害者有意寻短,特意冲到马路上,况且当时警方在发现李云的身分时,并未做酒测,因此,李云酒醉撞人这事,除了我和何善及几名关系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李云昨晚是喝酒开车。
我盯着档案,脑袋纷乱。我真要为李教授而去扭曲事实的真相吗?我真能昧着良心去打这起官司吗?而我念法律,就是为了报答他人的恩情吗?
黑不是黑,白已非白。
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司法?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下班之后,我在外头逗留了许久,走马看花的,随意走,随意逛。
突然不想那么快回家,不想去面对项丞那正义凛然的面容。
我去看了两场电影,散场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我踏着疲倦困顿的步伐回去。
推开大门,室内灯光晕黄,透着微微的温暖。
我站在门边,脚步迟疑,不敢踏入半寸。
说也奇怪,我在门外站了一段时间,竟未看见项丞上前迎接,以往只要我一开大门,项丞便立即狂奔至玄关处给予一记热情拥抱,今天怎么没瞧见他的人影?
他工作还没结束吗?
我心存疑惑,一面走入,顺带掩上了大门。一走进客厅,项丞的身影跃入我的视线中。
他的模样有些奇怪,像个没有生命体的躯壳般,空洞地坐在沙发上。
我来到他身旁,项丞并未发现我的靠近。
他安静得令人不安。
「……项丞?」我伸手推了推他。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有了反应,缓慢地移动身子,抬头瞅着我。
那眸子内,是一片浓厚化不开的忧伤。
没有焦距的双瞳渐渐聚焦,他凝视着我,开口:「念……念,念……」
在我还没有反应时,我落入了令人窒息的怀抱内,项丞他用力抱着我,像是拚尽全力般,像是要将我融入他的血骨内般,我被他勒疼了,肌肉骨骼都在拚命叫嚣着痛。
「念,念,念……」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绝望,那样的痛苦。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鼻子酸溜溜。
项丞仅仅是抱着我,什么动作也没做。
他的身上笼罩着一层厚厚的灰,彷佛渲染了我,我也跟着灰暗起来。
自始至终,项丞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抱了我一个晚上。
过了几天,我才知道,项丞的朋友阿宝死了。
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李云撞到的人,正是阿宝。
阿宝在加护病房与死神拔斗了一天一夜,最后仍不敌死神召唤,撒手人寰。
听说阿宝在临死之前,曾出现回光返照的情形,突然张开眼睛,意识清楚地表示要见家人,家人以为阿宝终于清醒,开心的抱着阿宝痛哭,然而十分钟之后,阿宝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睁开了。
因为这一个永远,让项丞再也见不到阿宝。
那天项丞和我说,阿宝是他在大学时代打工认识的好朋友。他说,念你也见过他许多次,他和我上同一个时段,在追你的期间,常常精神鼓励我加油。
项丞说,阿宝他陪我走过那一段时光。
项丞说,阿宝他是我的哥儿们。
诉说这些话的项丞,眼泪一颗颗坠落,那每一滴泪都像利针似的,深深刺入我的心脏。
叮咚。
骤响的铃铛声唤起我出神的意识,一个抬眼,就见着李教授走了进来。
我抬高手臂,「教授,这里。」
教授注意到我这方向,露出社交性微笑,「柯念,好久不见了。」教授坐下,将朴素的深棕色公文包往旁边空椅子一放。
「是啊,都一年多了吧?教授肯定渴了,先点杯饮料,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伸手唤了服务生,各自简单点了两杯咖啡。
等待咖啡上桌的时间里,我和教授彼此安静,谁也没主动开口打破这份诡谲的寂静。
两杯咖啡终于端了上来,我垂眼,用小汤匙沿着杯缘轻轻画了几圈。
啜了一口,苦涩的焦味沿着舌尖弥漫上来,口腔内皆是黑咖啡特有又焦又苦的味道。
我搁下汤匙。
这个动作引起了对桌教授的注意力,教授停下啜饮的动作,放下杯子。
「柯念,你找我出来,是想和我谈谈有关案子的事吗?不过我毕竟不是当事人,也许我可以帮你约约我的儿子,你们一块去谈接下来的程序——」
「不,」我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