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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蓬拽着沈约进了自己房间,她说:“我没有你想象中那般脆弱,我不需要你当个媒婆,一心想撮合我和谁。”
沈约叹了一口气,崔蓬咬着嘴唇,她拧了个帕子给他,“好比这洗澡水,你一定觉得这是唐纵给我准备的,其实不是,这是冬生给你们烧的。”
窗户是关死的,纵是如此,这深秋的天气,水也快凉了。
崔蓬看了一眼浴桶,说:“你就是这个样子,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想得特别多,你觉得唐纵对我好,好像是在讨好我,可你并不清楚他的目的。你觉得你不能冒犯了他对我的心意,但有些时候,你冒犯了我对你的心意。”
“你给唐家当女婿,你或许心有不甘,因为唐玉蝶不好伺候,她不是你心仪的姑娘,你心仪的姑娘是烟波楼的徐娘子那个样子,眉眼温柔,还会画画。但你娶不了徐娘子,你又必须接受唐三小姐,那你就在间隙中想办法逃避,例如现在,你单身一人跑出来,很是畅快,并且见到了我,你见到我就和杨大人见到我一样,你们见到了自己的曾经。”
沈约其实从未听崔蓬说过这些话,他心想,不,我和杨宝儿当然不一样,我对你,和他对你,终究是不一样的。
崔蓬指着桌上的那套《淳化秘阁法帖》,“冬生检查过了,没事,你用油纸包得很好,没有漏水。”崔蓬笑,“你也就只这点好处,书读得多点,平时差不多也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崔蓬与沈约说了很久,唐纵在甲板上站着,杨大学士慢慢走过来,说:“大都督不必在意,有些时候也不能在意,因为人家是先认识的,先认识为旧。旧人,始终是不一样的。”
“杨大人也来看本督的笑话?本督的家事,真是叫天下人都见笑了。”
唐纵一点儿也不想领杨宝儿的情,这人假惺惺,保不齐他和船舱里那女人也有一腿。唐纵愤怒得很,他正要一脚去踢门,让里头那对狗男女都给他滚出来,结果崔蓬换了衣裳,带着冬生和春生出来了,“大都督靠岸吧,我们走了。”
春生嘟着嘴,冬生回头看了唐纵一眼,缓缓摇头,大概意思是,我也帮不了你了。
崔蓬走了,后来唐纵心想,其实崔蓬那女人也并不是如自己所想象的那般暴躁易怒,自己污蔑她的贞洁,她一声不发,她又不喊冤枉委屈,自己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冤枉了她呢。
当然了,冤枉不冤枉、贞洁不贞洁在某些时候也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崔蓬让冬生去看齐大有和佘奶奶的时候,齐大有家里出事了。
论崔蓬离了唐纵和沈约,她第一件事就叫冬生去看看佘奶奶和齐大有,结果冬生回来说:“公子,坏事了,佘奶奶被人抓了,还有齐大有,听说是齐大有是汪五峰的爪牙,还有佘奶奶,也是帮凶。”
“甚么?”
崔蓬住在宁波府最好的客栈里,那里不临海,却临着谢家的庄园。
谢家是谁,浙江余姚谢氏是簪缨世家,先有‘贤相’谢迁,谢迁在弘治、正德两朝为内阁大学士,谢迁本人死于嘉靖十年。
现有谢迪,谢迪是谢迁的亲弟,现任广东布政使,而谢迁之子谢丕,更是仕途通畅,现任吏部侍郎。
崔蓬本想去直接找贝兆楹来问一问,但思虑之后,她叫冬生去赌场听风,自己则去了一处久违的地方——烟波楼。
烟波楼里刚刚办了丧事,她们有个姑娘死了,那姑娘叫玉儿。玉儿死在烟波楼大门口,当时正华灯初上,宾客正似云来,老鸨子徐娘子也是满脸含笑,还有宾客捏了徐娘子的下巴,说:“这楼中的姑娘竟没有一人及得上你的,不如你重新脱了衣裳出来下水。”
徐娘子笑一笑,将客人的手交到她新买的环儿手上,徐娘子吩咐环儿,“招呼好贵客,不要怠慢了,有你的甜头呢。”
徐乐乐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待到夜更深沉一点,她才想起来,甚么玉环飞燕,皆如尘土。
姑娘们都没闲着,留夜的客人都锁了门,在里头畅快,不留夜的,已经由小厮提着灯要回家了。徐乐乐在门口送,“好走啊。”徐乐乐笑得甜滋滋,心里道,知道要回家还来找甚么姑娘,明知道要回家,又到这里来逗谁?
徐乐乐发现她近期的怨念格外多,好像看事事都不痛快,她想她是不是该请个大夫来给她瞧瞧了。但大夫还没来,玉儿来了。
玉儿穿着一身茜红的宫装,徐乐乐一瞧见她就脑袋疼,“你出来做甚么,疯了?这是你该穿的衣裳么,快快脱了!”
玉儿搬出了烟波楼,她越发枯瘦,想来病是没养好的,好像还病得愈发重了。徐乐乐道:“夜里风凉,回去躺着,不要吃风。”
玉儿笑,笑得惨兮兮的,徐乐乐被她这一笑,就弄得心里发凉,说:“你怎么回事,有事情可以着米莲来说,你不必。。。。。。”
“冰肌玉骨,白清凉无汗。。。。。。”
不想玉儿低首唱起东坡先生的《洞仙歌》,这一开嗓,凄风又苦雨。
迎着深秋的冷风,徐乐乐心道,快别唱了,客人都被你唱跑了,这阴冷的天气,你还要个甚么汗?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徐乐乐真的不知道玉儿要搞甚么名堂,结果玉儿往门柱上一撞,死去了。
米莲自后头追来,徐乐乐指着玉儿,“她怎么回事?”
米莲边跑边喘气,“妈妈,我没看住玉儿姐姐,今儿有个男人来瞧她,玉儿姐姐还很高兴,她下午的时候梳了头,还唱了歌儿。晚些时候,她叫我帮她把这件衣裳取出来,说是要穿。后来她说她累了,想一个人躺会,我便去熬药,趁这时候,她就跑了。”
玉儿死了,没人去报案,官府也不问,徐乐乐将原先就定做好的薄棺将玉儿封存,埋了。埋也没埋在土里火里,徐乐乐让人将玉儿海葬了。
棺材放在竹排上,竹排上还假惺惺有些锦绣缎子和秋末的菊花,徐乐乐可念不出来甚么‘我花开来百花杀’,她抿着嘴角,就玉儿这一生,从来就没开过。
如同自己一样,没开就败了。
玉儿撞死的那天晚上,她穿的宫装就是六年前烟波楼选花魁娘子时候的那身衣裳。徐乐乐记得那身衣裳,自己也曾经穿着那身衣裳画了画儿。
但徐乐乐很不喜欢那身衣裳,她觉得不伦不类,其实等她从戏台子上一下来,她就偷偷将那衣裳烧了。甚么宫妇,甚么九嫔,那说的是她们吗?
徐乐乐不想这么不要脸,但她抵挡不住当时的老鸨子这么不要脸。
六年前的那天晚上,徐乐乐穿了那不知所谓的衣裳,也就正式站台出道了,玉儿也在那天晚上出道了。从年份上看,她和玉儿就如那些举子进士们一般,是同科。
“哧哧,哧哧”,徐娘子捂着嘴,低着头笑,她越想越想笑,越想越想笑,等想到童素光跳楼落在她脚边的时候,她就该知道是这个结局,一定是这个结局。
玉儿的竹排看不见了,进了海里,没有了棺木,也没有了人。
一个秀才打扮的男人站在人群里,看热闹的人很多,徐乐乐一眼就将那人从群众中揪了出来,她说:“打!”
徐乐乐养的护院们将那秀才揍得鼻青脸肿,徐娘子站在上风,她忽然感觉,又权势的滋味是那么好,权势的滋味是那么完美,就算她欺负的仅仅是一个人品不堪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