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耸耸肩说: “唔,总是得有人待在家里。也许你不晓得,但老爸……他不怎么喜欢住赡养院。”
“这我也没问你的意见。”
“当然没有,只是提醒你:老爸跟我说他已经想好应变计划。假如我是你,我会开始算算他手上的药。”
这回他眼里的火光燃起来了。 “等等,你现在是交代我对老爸的义务吗?凭你?”
“老天,不是,我只是转告消息。我可不希望到时出了差错,让你悔恨终生。”
“悔恨什么?你想数药丸自己去数,我这辈子都在照顾你们几个,以后再也别说什么轮到我。”
我说: “你知道吗?我劝你最好早点放弃这个想法,别老以为自己是黄金战士,从小到大保护我们。别误会,旁边看是很有趣,但幻觉和妄想只有一线之隔,而你一直在这条线的两端摇摆。
谢伊摇摇头。 “你根本不晓得,”他说, “他妈的一点概念都没有。”
我说: “是吗?我和凯文前两天稍微聊过,聊你怎么照顾我们。结果你猜?我说的是凯文当年的印象,不是我的。他只记得你把我们关在十六号地下室。小凯当时几岁?两岁,还是三岁?二十年后,他还是不喜欢去那里。对啦,他那晚真是被照顾到了。”
谢伊猛然后仰,同时哈哈大笑,椅子颤巍巍地歪斜着。灯光将他的双眼与嘴巴变成奇形怪状的暗影。他说: “那天晚上,老天爷,对哦,你想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凯文尿裤子,差点精神分裂,我拼命扳动窗户的木板想逃出去,双手磨得稀巴烂,这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谢伊说: “老爸那天被开除了。”
我们小时候,老爸三天两头被开除,后来几乎连雇用他的人都没有。家里没有人喜欢那些日子,尤其当他提前一周拿到工资,表示即将被开除的时候。
谢伊说: “时间晚了,老爸还没回家,所以老妈要我们上床。我们四个那时还都睡后面卧房的床,洁琪出生之后,两个女生才睡到另一间去。老妈破口大骂,说她这回绝对要把门锁了,让他睡臭水沟,那里最适合他。她希望他被人痛打,被车辗过,还被关进牢里。凯文哭着找爸爸,谁晓得为什么,老妈警告他要是再不闭嘴乖乖睡觉,老爸就永远不会回来。我问那我们怎么办,老妈说:‘那你就变成一家之主,必须照顾我们,你最好表现得比那个混球好一点。’小凯当时两岁的话,我是几岁?八岁吗?”
我说: “我怎么晓得你会变成殉道者?”
“说完老妈就走了。 ‘晚安,孩子们。’到了深夜几点,我不晓得,老爸回家了。他破门而入,我和卡梅尔跑到客厅,发现他正拿着婚礼瓷器往墙上丢,一次砸一个。老妈满脸是血,尖叫要他住手,把世界上所有的脏话骂过一遍。卡梅尔跑去抓住他,被他一掌打到房间对面。他开始大声咆哮,说我们这群天杀的小鬼毁了他一生,他应该像小猫一样把我们淹死,割断我们喉咙,重拾自由之身。相信我,他是认真的。”
谢伊又倒了三公分高的威士忌,朝我挥舞酒瓶。我摇摇头。
“随你吧。他冲到卧房想把我们四个全都宰了,老妈扑上去抓住他,尖叫着要我带小孩离开。我是一家之主,对吧?所以我把你挖起来,说我们得走了。你拼命嘀咕抱怨: ‘为什么?我不要,你又不是我老板……’我知道老妈抵挡不了老爸太久,所以只好甩你一巴掌,将小凯挟在腋下,抓着你T恤领口把你拖出家门。你想我能带你们去哪里?最近的警察局吗?”
“我们有邻居,老实说有他们一堆狗屁邻居。”
谢伊整张脸燃起熊熊的厌恶。 “是啊,把家务事摊在忠诚之地面前,让邻居有可以讲一辈子的精彩八卦,这就是你会做的事?”他灌了一大口酒,脑袋一颤,脸庞扭曲,将酒气压下去。 “说不定你真的会。但是我,我会丢脸一辈子。即使我才八岁,仍然有自尊心。”
“我八岁也和你一样,但我现在长大了,实在看不出来将自己的弟弟关在死亡陷阱里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那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好的选择。你和凯文觉得那天过得很惨?你们只是待在一个地方等老爸昏倒,我来放你们出去。假如可以,我愿意用一切和你们交换,躲在舒服安全的地下室。但没办法,我非得回家不可。”
我说: “那别忘了把你的心理治疗账单寄给我,可以了吧?这就是你要的?”
“妈的,我才不需要你同情。我只是告诉你,别指望我会良心不安,只因为你们以前在漆黑的地方待过几分钟。”
我说: “别跟我说这就是你杀死两个人的理由。”
屋里安静了很久,之后他说: “你在门边听了多久?”
我说: “我根本不需要听。”
过了半晌,他说: “荷莉跟你说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
“而你相信她。”
“嘿,她是我女儿,想说我耳根子软随便你。”
他摇头说: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她还是个孩子。”
“这不表示她很笨,或者会说谎。”
“当然,但倒是代表她很会幻想。”
我受过各种侮辱,从我的男子气概到我母亲的私处都有,但我从来不为所动,连眼睛都不眨。然而,谢伊暗示我会因为他的话而不相信荷莉,却让我血压再度升高。在他还没发觉这点之前,我说: “别搞错了,我不需要荷莉告诉我任何事。我很清楚你对凯文和萝西干了什么,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比你想的早多了。”
过了一会儿,谢伊再度倾斜椅子,伸手到厨具柜里拿了一包烟和一个烟灰缸。他也没让荷莉知道他抽烟。他慢慢拆开包装纸,在桌上轻敲烟尾巴,将烟点上。他在思考,重新整理思绪,在心里退后几步,仔细打量新的态势。
后来,他说: “你有三件不同的东西:你知道的、你认为你知道的和你能利用的。”
“真不是盖的,福尔摩斯。所以呢?”
我看见他下定决心,肩膀颤动变得紧绷。他说: “你搞清楚:我进那间屋子不是为了伤害你的女人,想都没想过,直到事情发生。我知道你希望我是大恶棍,也晓得你始终这么认为。但事情不是那样,根本没那么简单。”
“那就告诉我啊,你去那里到底想做什么?”
谢伊手肘撑着桌子弹掉烟灰,看着橙黄火光闪耀、熄灭。 “打从我进自行车行工作的头一天起,”他说, “薪水能存多少就存多少,一分钱也不糟蹋,全装在信封藏在法拉·佛西的海报背面,你还记得那张海报吗?免得被你或凯文甚至老爸偷走。”
我说: “我都把钱藏在背包,塞在内里。”
“嗯,钱不多,扣掉拿给老妈和买酒的钱之后所剩无几,然而这是我不让自己发疯的唯一办法。我每一次数钱都告诉自己,等我有钱支付套房的头期款,你应该已经大得可以照顾两个小不点了。卡梅尔会帮你一把,她是个可靠的女人,我说卡梅尔,她真的是。你们两个一定没问题,到凯文和洁琪能 够照顾自己为止。我只希望自己有一个小地方,可以找朋友来,带女朋友回家,好好睡一觉,不需要随时打开一只耳朵注意老爸,享受一点平静。”
要不是我太了解他,那历尽沧桑的渴望语气几乎让我为他难过与遗憾。
“我差一点就实现了,”他说, “那么近,我新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找房子……可是卡梅尔订婚了。我知道她想赶快结婚,只要钱从合作社提出来就结。我不怪她,这是她离开的机会,是她应得的,跟我一样,是我和她挣到的。所以,就剩你了。:
他隔着杯缘疲惫又恶毒地看我一眼,完全没有手足亲情,甚至不认得我,仿佛我是巨大沉重的物体,不停在最糟的时间挡在路上,压碎他的小腿。
“只是,”他说, “你不是这么想的,对吧?我马上发现,连你也打算远走高飞,而且去伦敦,那么远。我能到哈内拉就很高兴了。什么家人,操他妈的,对吧?什么轮你担起责任,什么我逃跑的机会,通通操他妈的。我们的弗朗科只在乎有炮可打。”
我说: “我在乎自己和萝西能够幸福,而我们很有机会成为地球上最幸福的两个人,但你就是见不得我们好。”
谢伊笑得鼻子喷烟。 “信不信由你,”他说, “我差点就放手了。我本来打算在你走之前狠狠揍你一顿,让你全身瘀青地上船,希望对岸的英国佬看到你的狼狈样,在海关给你麻烦。我确实想放你走。凯文再过两年半就十八岁了,可以照顾老妈和洁琪。我想自己应该可以撑到那时候,只是……”
他翻光飘开,移向窗户、漆黑的屋顶和荷恩家闪亮的豪华大餐。 “都是老爸害的,”他说, “我发现你和萝西的那一晚,就是他发疯在戴利家外头夫闹,搞得警察都来的同一晚……要是他老样子不改,我还可以顶个两年,但他越变越糟,你不在场所以没有看到,但我受够了,那天晚上太超乎我的承受力了。”
我轻飘飘、晕陶陶地回家,忠诚之地灯火通明,邻居窃窃私语,卡梅尔扫破瓷器,谢伊将尖刀藏好,我一直感觉那天很重要。二十二年来,我一直认为就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