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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王答得谨慎: “没有不一致的地方。”
“少来了,球王,你才没那么逊。”
球王叹了口气,伸手拢拢头发,将头发拍回原位说: “根据库柏的说法,死者是年轻成年女性,可能在那里待了五年或五十年。在她被送上解剖桌之前,他只能说这么多。鉴证科发现一些不明的破烂物品、一枚牛仔裤钮扣和五六个金属环,可能是靴子的鞋带孔。头发也许是红色,但很难说。”
那一坨不晓得沾满什么的黑色。我说: “可能的死因昵?”
“天知道。库柏那死家伙——你认识他吗?他只要看谁不顺眼,就会给谁难看,偏偏他就是不喜欢我。除了她死了,其他什么都不肯明说,不骗你,福尔摩斯。就我看来,很像有人用砖头重击她头部数次,头骨都开花了——但谁晓得,我只是个警探。库柏还在喃喃自语,说什么死后侵害和受压骨折……”忽然间,球王眼睛不再瞟向马路,紧紧瞪着我说, “你干吗这么感兴趣?该不会是哪个线民为你死在这里吧?”
这么欠揍的人还能活到现在,我实在百思不解。 “我的线民没有被人用砖头敲过头,球王,从来没有。每个人都过得幸福美满,长命百岁。”
“哇哦,”球王双手一摊说, “小的该死。既然她不是你的手下,你何必在乎她出了什么事?而且,我不是挑毛病,但你又怎么会刚巧出现在这里?”
我把他该知道的告诉他,反正他也会从别人嘴里听到:年少的爱情、午夜约会、被人抛弃的英雄独自迈向冷酷的世界、聪明的抽丝剥茧。等我说完,球王睁大眼睛,神情敬畏带着一丝同情,我看了就讨厌。
“靠。”他说了一句,其实这个结论下得不错。
“深呼吸,球王,那已经是二十二年前的往事厂,爱火早烧完了。我会来这里,只是因为亲爱的老妹在电话里像是犯了心脏病一样,把我整个周末搞砸了而已。
“不过,兄弟,你还是快了一步。”
“我想哭的时候,一定会找你。”
他耸耸肩: “我只是说说。我不晓得你的办事方法,但我可不喜欢向我老板解释。”
“我老板非常体谅下属。对我好一点,球王,我有圣诞礼物给你。”
我将手提箱和装着菲菲相片的封套交给他——这件事给他办一定比我还快,也比较少阻碍,反正戴利先生似乎不再是头号嫌犯。球王检查提箱和封套,仿佛上头沾了传染病菌似的。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两样东西。”他问,“假如你不介意我问的话?”
“请几位下边的伙伴检查检查,只要研究个大概就好。”
球王眉毛一挑,但没说什么。他翻翻封套,读出上头的标签:麦特,戴利、泰瑞莎·戴利和诺拉·戴利。 “你觉得是家人干的?”
我耸耸肩: “近水楼台嘛。调查的好起点。”
球王抬头瞄了一眼。天空黑得像是傍晚一样,几滴大雨点掉下来,仿佛是下定决心真要下了。人群逐渐散去,继续做刚才的事情,只有几名小混混依然徘徊逗留。他说: “我这里还有两三件事要做,接着我想找女孩的家属简单谈谈,然后我们应该去喝几杯,就你和我,如何?聊聊现况。那小子可以留着看住现场,算是磨练。对他有好处。”
他背后的声响变了,在屋子的底层:一道长长的摩擦声,有人嘟囔的声音,靴子踩踏中空的木板的声音。几个模糊的白色身影闪过,带着阴影层层叠叠。光线从地下室窜出,有如炼狱的火光。殡葬人员将猎物抬上来了。
老人猛吸一口气,低声祷告,享受这一刻。殡葬人员低头躲避渐大的雨势,走过我和球王身边,其中一个已经开始抱怨交通。他们离得很近,我只要伸手就能摸到尸袋。袋子摆在担架上看不出形状,薄得像是没装尸体,轻得像是没有东西。
球王看着他们将担架送人厢型车后座。 “我去去就回来,”他说, “别跑开。”
我们去了几条街以外的黑鸟酒吧。由于这里较远又都是男人,所以消息还没传来。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在黑鸟酒吧。那年我十五岁,头一天到工地打工搬砖。对酒保乔伊来说,只要做大人的工作,就可以喝大人的饮料。乔伊离职之后,换了一个戴着同款假发的男人。酒吧里不再烟雾弥漫,却布满发酸的酒臭与体味,浓得化不开,除此之外没什么改变。墙上依然是不知名球队的龟裂黑白相片,吧台后方的镜子还是斑痕点点,假皮坐椅开膛破肚,五六个老家伙占着高脚椅,几个男的穿着工作靴,大多是波兰人,好几个一看就是未成年。
球王还没忙完,于是我让他坐在隐密的角落,自己到吧台去。等我拿酒回来,他已经拿起一支时髦的名牌钢笔,在记事本上奋笔疾书——重案组的家伙显然看不上便宜的毕罗圆珠笔。 “所以,”他一手阖上记事本,一手接过酒杯说, “这里就是你的老家,还有谁知道你老家在这?”
我对他咧嘴微笑,笑中参了一点警告。 “你一定以为我家在狐岩的别墅区,对吧?”
球王笑了。 “那倒没有。你一向表明自己是,呃,小康出身。但你从来不说细节,因此我以为你应该住在高楼大厦,没想到是这么,怎么说呢?多彩多姿的地方。”
“说得好。”
“根据麦特和泰瑞莎的说法,你和萝西私奔之后,就再也没回这里了。”
我耸耸肩说: “一个人能够承受的家乡是有限的。”
球王用啤酒泡沫画出一个漂亮的笑脸。 “回家感觉很好,对吧?即使和你想象的不大一样。”
“前提是家乡有好东西,”我说, “但我很怀疑这一点。”
他用痛苦的眼神看我,仿佛我在教堂放了个屁。 “我觉得,”他向我解释, “你应该用正面的角度看。”
我瞪着他。
“我是说真的,将事情由负转正。”他说完将啤酒杯垫一翻,表示就像这样。
换作平常,我一定直接告诉他这个建议有多烂,但因为我有求于他,只好压在心里。 “教教我吧。”我说。
球王仰头喝酒,摧毁泡沫上的笑脸,朝我摇摇手指。喝完一大口之后,他说: “相由心生,只要你相信事情对你有利,事情就会对你有利,懂吗?”
“不是很懂。”我说。球王只要肾上腺素分泌就会开始说教,就像有人喝了鸡尾酒就会流泪一样。我真希望刚才多点一杯烈酒。
“重点是信念。这个国家能够成功,靠的就是信念。都柏林的房地产真的价值每平方英尺一千英镑?放屁。但房价就是一千英镑,因为大家相信它是。你和我,弗朗科,我们都踩在浪头前端。八十年代的爱尔兰就是一团狗屎,半点希望都没有。但我们相信自己,你和我,所以才有今天的成就。”
我说: “我有今天的成就,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工作很擅长。老天保佑,希望你也是,兄弟,因为我想破这个案子。”
球王瞪着我,似乎想打架。 “操,我对自己的工作在行得很。”他对我说,“他妈的在行到极点。你知道重案组的平均破案率是多少?百分之七十二。你知道我的破案率又是多少?”
他等我摇头。 “百分之八十六,小子,八十再加六。今天我来算你好运。”
我点点头,勉强挤出敬佩的微笑,让他赢这一局。 “嗯,应该吧。”
“妈的,当然是。”得胜之后,球王靠回长椅,忽然身体一缩,随即狠狠瞪着坏了的坐垫弹簧。
“也许吧,”我举起酒杯对着灯光,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一边说, “也许今天对你、对我都是幸运日。”
“怎么说?”球王狐疑地问。他这家伙够了解我,知道不能大意。
我说: “你想想看,你每回遇到一个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有人俯首认罪,外加目击证人和鉴证迹证。”
“不对不对,你没领会到我的意思,球王,你想偏了,我要你想得普通一点。简单说,身为警探,什么是你最大的资产?全世界你最喜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