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他就还用这句话,把自己从公文里解脱了出来。
听说他在这半百光阴里游走了各处,寻他的梦。韩家弟弟曾说,任何梦想成了职业,也就变得无趣——所以他从不愿有个正经职业——不知韩逸的梦是什么。
后来,也不知他寻没寻到,终于回了家,作息刻板的韩家大少,归来时已经变成了当年爱睡懒觉的韩家小二祖宗。除了赖床,他甚爱在庭院前看夕阳,偶尔逗逗侄子——韩迩这样前科累累的家伙竟能找个良家姑娘做妻子,我觉得实在太没天理……
不过他到底没长歪,他哥当年兢兢业业于捉奸大业,果真是功德一桩。
近来韩逸睡得越来越久,我按下云头张望,只见到一个白发皤然的老人阖着双眼,手上一张泛黄的纸盖在身上,躺椅轻轻摇晃。看到韩逸这张脸,我就甚是自得地掏出小镜子,镜中姑娘还是这样青春貌美,虽然未能集众家精粹,还是比不上当年我改后的那张画。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想来交了调研报告后,天上也不过是两三月光阴。——这几年我没在天上待着,跟着南极老丈到处溜达蹭吃蹭喝,也算实实在在过了七八十年。
南极老丈每见我按下云头看韩逸,总是摇摇头,笃笃顿他那根手杖。
我也不知他是不满我贪恋凡间,还是不满我不够贪恋凡间。
今天我偷看凡间的时候,老丈难得没有敲手杖,反而同我趴在一处一起看。我瞧见他缓缓放低圆润的身子,面色好奇地趴在云头,不由甚是为他的老胳膊老腿担忧。
老丈细眯起眼,看得甚认真。
我不甚明白,姑娘看男人天经地义,老丈这么一个天上的老男人,看地上那个摇椅上躺着动都懒得动的老男人,却是为了甚。
老丈想是趴得酸了,挪了挪身子收回腿,换成蹲的姿势,甚慈祥地揉了揉我的头,“巨门星君,天枢很是挂念你”,又支着手杖站起身飘走了。
我也趴得酸了,放开撑着的手臂转个身子,仰天躺在云头。这么躺着看着,上面是浮云白日,晃得我有些眼酸,而人界都在我背后。
我拿手遮了眼,挡住漫漫天光。云太软,温柔地腾起边角把我包裹在里面,像是谁的怀抱。自我入了神籍,只被老大大力抱过,与这个感觉又很不同。
它太温柔,太体贴,太……有情……迷迷糊糊的,似乎还能见着指缝里烂烂桃粉。
遮天蔽日的桃花纷纷飞起,铺天盖地。而桃树上又一茬一茬新抽出无数骨朵,霎时绽开,霎时鼎盛,又霎时飞离。落不尽的落英,开不尽的繁华。
这般奇景,似曾相识,却又从不是这样奔腾张狂,似乎要把一切都盛放淋漓。
我心念一动,走近几步,转过一株桃树,果然见那桃林中一块青石。树下石上,有个西装革履的少年,长腿,短发,张狂的风吹乱那短发。在那发下眼眸轻轻抬起的时候,七十多载光阴都流转,风息花落。
花瓣失了风力,缓缓落下,打着旋儿。少年的视线穿过这漫天打旋飘落的桃花,迎上我的。
我看到他眼中的欣喜和温柔。我看到他颇带炫耀地摇了摇他手中的书,那上面印满了字。
他踏着落红一步步走来,皮鞋踩着青泥,毫无声息,我却仿佛听见踱踱步声。忽然有什么就从我下颌滑落,滴入青泥,而漫天桃花都在一刻间裂得粉粹。
这么多年我不入他人梦,如今却有人入我梦来。知我长相忆。来做我春闺梦里人。
我知道这本是两句诗。
抚上胸口,我含笑看着面前的少年,水光里他拥我入怀,缓缓低下头来。
我知道,人间的韩逸,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何谓美,韩逸就是美啊。
南极老丈管长寿,巨门星君即天璇。
☆、【床上日记】后记
==后记==
听说史载此后,天璇黯淡,昏昏如睡。有小星傍之。
不过是几日相守,就系心了一生,真是毫不讲道理。老大说,是我知晓的太少罢了。
有少年读到此文,在最末一篇日记上做下眉批:「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原来最终他才反是她的梦里人。他死了,须臾成人界的白骨,而她还继续着她的梦。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少年身畔的稚童琅琅念着后两句诗,自得于识得那样繁复的「梦」字,声音如玉。
哪有那么凄惨。我的韩逸,是在的。
他是我将永寂静无言的小星啊。
时间和生死的框定,太难穿越,星月轮转,我如此感激我们曾经同生,共时空。
“真的有你。”
真的有你存在,真的有你在世间,真的有你,曾那样触手可及。
【献给人间一切的触手可及。】
作者有话要说: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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