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懒得理他,耷着眼皮,不声不响。
“哟,犟得跟驴一样,哑巴呀,要不是你我就坐前面了。”他的话没落,我听见背后哧哧的几声讪笑。
我扭过脸去,他正坐在桌子上,伸着细长的脖子,鸭子一样地俯视我。他真讨厌,似乎还要说下去。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手就颤了起来。
“你……”他刚张开嘴。
“你妈的!”我忽然蹿起来双手掐住他细长的脖子,一个猛扑,扑扑通通连人带书,“鸭子”被我按在地下。我随手操起个东西,没头没脸地一阵狂砸那小子。“鸭子”被我唬成了一摊烂泥。一屋子的人吃惊地拥了过来,我被拉起来,他躺在地上喘粗气。
老师被叫了过来。我和“鸭子”被带走了。
“你们俩咋回事呀?这是第一天,我刚离开一会儿,你们就翻天啦!”
我低着头不说话。“鸭子”摸了一下肿得瓮沿儿似的嘴说道:“我问他名字,他不理我,正说着,他就……”
“你先骂我驴,”我突然抢口道,“你他妈孬种,不敢承认。”
“你住嘴。”老师恶煞似的冲我吼了一声。
我不满地嘟囔了一声,耷下眼皮。老师被我的样子激得火冒三丈,也不管“鸭子”长短了,面红耳赤地冲我喊,唾沫星子乱飞,手指几乎戳到我的脑门上:“你瞧瞧你的态度,你瞧瞧,气死我了,干吗?干吗用白眼珠子翻我,你说你这么点儿毛孩儿,板凳还没坐热吧,你倒先把人给打了。他骂你,人家干吗平白地骂你?还张嘴说人家孬种,就你是好人是吧?怎么,还用白眼珠子翻我……”
老师被我气疯了。
我低着头,不时地用眼翻他一下,我看见“鸭子”正幸灾乐祸地冲我乐。
结果我被罚在全班面前检讨。完蛋了,颜面无存,我看见他们唧唧喳喳地在下边对我评头论足。
糟糕的生活就这样有了一个新的开端。我灰头土脸地在人们各样的眼神中进进出出。我似乎注定了是个坏孩子,倒霉的大头鬼。然而自从打了“鸭子”之后,他开始客气起来。
我似乎从中明白了些道理。
“嘿嘿……”我忽然想笑,然而又笑不出来。
老师是不会再喜欢我了。
第五章 倒霉孩子的顽皮江湖(2)
在这里我从一开始便失去了一个世界,渐渐地感到了孤独,我没有朋友。我开始想家,想小荻,想七零八落的弟兄们。
这种日子是种煎熬,然而还是水一般无声地流逝,转眼半年过去了。我开始看小说,课也不听。我讨厌老师在课堂上南腔北调地说教,学习成绩一落再落,最后,再也不学习了,挨日子,过一天少三晌。我讨厌镇中学,讨厌这里的一切,
现实让我越来越不乐观,整天皱着眉头,心事重重……姐姐写信说,她在城里很好,有时候会想家,想起我和弟弟,想起小荻,想起她临走时那些透明的泪水……我心里顿时酸酸的,儿时的情节在心中盘旋,我多么向往城里,向往在你们的身边,于是每当我心烦时我都会跑到镇东大路边的河桥上,望着北流的河水痴痴地想:这些水是流向城里的呀!
就这么看着,心里酸楚。
太阳落尽了,天空变得橘黄,颜色越来越浓深。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着。忧伤铺满归去的路。
我已经彻底变野了。没人会再如你一样呵护我。我成了一个彻底孤单的穷孩子。怀念是那样的稀薄、单纯,时有时无。现在想起来,我还是觉得自己是可怜的。如果一生都可以完整地给你,那么这一段你删去吧。
小荻,我回味着这个幼小的名字。淡淡的温度,模糊的触觉,放在掌心,出一口气,如肥皂泡一样散开,飘走,然后破裂。我迷路了。
彻底而无望地迷路了。
十二岁已是个不小的年纪。
爸爸看我不能再待下去,就把我叫了回去。我退学了,准备再考一次县重点初中。这当然是错误的决定。其实我早已经错了,无论做什么样的选择,都只能是错误的。因为错的是我本身。
时间不够了,三个月转眼而逝,我又落榜,心痛之余,又卷土重来。学习上再不敢儿戏,疯了般地硬是每天钻研到夜里两三点。前几天,父母不以为然,接连下去,父母又心疼起我来,每当深夜里醒来见我的灯亮着,就说:“别熬了,明儿做不一样吗?”
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动人的话,特别是妈妈那带着浓重睡意的鼻音,极轻柔地传了过来,让我体味良久。微弱的灯光,还有伴着我的奇大无比的影子,漫漫的夜啊!
每个人都会说自己有过理想,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有真情的一面,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纯真的领地,可我悲哀地发现,在贫瘠的社会里,所谓的精神已在无知中荒芜,我在这种贫瘠中慢慢地长大。爸爸灌输了他的全部知识和观点,如同窗外的细雨,疏疏密密,而我的内心却被一种东西遮住了,感受不到水分的滋润。我站在干涸的心田里一片茫然。
现在以追忆的方式思考这段时光,更觉得沉重,一种从思想上压来的沉重。那种艰涩每当我稍有遐思的时候,便悄然袭来。我躁动的内心里仅有的那股喷薄欲出的激情,便随着它的袭来而化成了一股销魂蚀骨的惆怅,我从此背负了这种情绪,挥之不去,纠缠不清。童年的时光暂时被我淡忘了,我没有友谊,没有快乐,没有希望。
孩子,孩子,孩子,孩子……我一个人的时候这样不停地叫自己,还有什么比这两个字更加让人心潮难平呢?!
妈妈总是闪烁其词地告诉我一些你的消息。我痴痴呆呆地听着,心里面空洞如一片旷野,没有回声,没有尽头。一来二去,我竟然十四岁了。
惆怅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已算是一种奢侈的情绪。我一向自视甚高,自认为我是不平常的男人,然而事实却一再抽我耳光,我被挫败搞得一团糟。每当我坐在书桌前,便心乱如麻。我确信,我并没有像爸爸骂我的那样“笨得像猪”。
为什么按部就班地学点东西就这么痛苦?爸爸的回答是我笨,长了个猪脑筋。我把所有的聪明的“伟绩”都忘却,我甚至以为自己的确笨了。
那天,我坐在书旁想入非非,爸爸走过来:“考试分数下来了。”爸爸面无表情,可声音有些冷。
第五章 倒霉孩子的顽皮江湖(3)
我心颤了一下,爸爸接着说:“你没考上。”说完抽着烟回屋去了。我……无言地立在那儿,这时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都他妈该死!”
我只好又去了镇中学,旧辙重蹈。我依然魂不守舍,一日一日地消沉下去,心里灰蒙蒙的。
第六章 海的女儿(1)
夕城现在已经变得破烂不堪,变得陌生。所有的人一夜之间变得更加面目狰狞,互相伤害,互相诋毁,互相谩骂。我以前竟然没有感觉出来,原来我们长大的地方竟然这么丑恶不堪。
街里这些日子很不平静,马家女人好像又跟牛家女人吵架了,原因也没有——谁他妈能搞清这些长舌头的老女人们能煽出多少恶心八卦的事情来,全是些说不清的是非曲直——她们闹得还挺厉害。
这两天,这个泼妇把街道当成了操场,撕破了脸皮,骂起来就是一天到晚,好像是被夹住了尾巴的母狗在大街上来回窜着叫骂,内容大约都是牛家祖宗十八代的事,陈芝麻烂豆腐的东西从她的嘴里喊出来,愈发臭不可闻。
我自然是连睡觉的份儿都没有了,又欣赏不下去,只好干瞪着眼,直到这个疯女人骂累了休息,鸣金收兵为止。我想,这条街大约都不得安静,但也未必,也许还有人在偷偷地学习马家女人的台词,而有些人大约正乐得流口水。
牛家女人始终没有敢出来迎战,她心里知道,她家老牛和马家男人的战斗力根本就不是一个水平的。男人不行,就一切完蛋,一家子跟着任人辱骂欺负就是家常便饭,人哪!
马家女人骂累了,回家去了。
我好不容易刚睡着,却又被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声惊醒了,还有细细的哭泣声,我吃了一惊,再仔细听下去才听清是牛家女人正向我妈妈倒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