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治焯难以置信,“爱兵如子?”
一路见军中的帷帐比邻而支,每顶大约四仞宽,七仞深,皆是毡顶。本可遮风避雨,然而帷帐无门,狂风灌入,加之众士皆席地而卧,难怪常常听闻戍边之士每逢严冬,冻断手指者十有二三。
“然,”牛武点头肯定,替治焯将行囊放到一片空席上,充当角枕,“大概过过苦日子,候长他其实也……罢,先不提他,小兄弟,听你口音,是长安人?”
治焯揖礼道:“唯,小人名叫治焯。”
话一出口,牛武仿佛被震惊,跪下身道:“治焯大人!”
治焯意外,扶牛武起身,笑道:“牛兄这是作什么?治焯戴罪,岂敢受大礼!”
牛武瞠目半晌,痴笑道:“三月大人迎娶新妇,玄衣纁裳还是贱内所绣……大人来此,不知孺人该当如何……”
治焯实在没料到,千里之外不仅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对头,还遇到一个如此知他根底之人。对方寒暄之事,他不愿提起,只好苦笑道:“牛兄若不嫌弃,请以 ‘弟’称治焯, ‘孺人’二字,恐怕也会惹祸罢!”
牛武这才收起敬重之礼,又自顾自为治焯的左迁唏嘘一阵。治焯为他的感叹既感激,又烦闷,只好问道:“候长究竟何人?什么来历?”
牛武想了想道:“候长姓‘荀’名‘彘’,太原郡广武县人,粗人无字。今年六月黄河水伤,做椎剽被捕,然而天子发卒堵缺时,令罪犯补卒数,荀彘在其中。之后纵然瓠子缺口屡堵不固,他却被濮阳郡下亭长赏识,荐给县尉,再之后,朝中募兵,他被调至此处为候长。”他顿了顿,说,“治焯大人……兄弟,我见他似尤其忌惮你,你与他有何嫌隙?”
治焯心道,原来歹人也有出头之日,获得适当的机遇,也可有“爱兵如子”的美名。
他本欲搪塞牛武的问题,却在此时听到帐外脚步声,荀彘猖狂的叫声随之入:“治焯,滚出来!”
治焯无奈站起身迎出帐外,拱手道:“候长有何赐教?”
荀彘乜斜着眼睛扫了他一眼,眼中惊讶冲淡了部分敌对之色,却道:“今日起,你负责营中炊饭、浣衣,听令值夜。”
治焯一怔,尽黑的天闷雷响动,荀彘望望天,回过脸对他笑道:“今夜恐怕有雨,你至营外守门罢!”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候长:郡下县城的太尉署官,县尉署官共有候长二名,士史二名,算基层干部。
☆、卷四十八 锁阳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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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二月既望,梨落亭外满树洁英之时,关靖宅中来了三个人。
一个是游侠在外的郭涣,他在午后来访,形色忿忿,在中厅俯身见礼后,抬起头开口便道:“小人有急事相求!”
关靖忙问何事,郭涣道:“田汀ξ夜喙啵 ?br />
关靖听治焯说过,郭涣钟情昔日燕国宰相灌夫灌仲孺之事。数年以来,田汀3R蛭∈掠牍喾虿缓汀H缃袼淙还喾蛞盐烁诚谐ぐ玻蛩饰频奈浩浜钪停谰捎胩锿‘相互设计,希望对方死。
郭涣当初投奔治焯,就是因为放心不下灌夫。哪怕曾经因为自己的情意被他人遥传给灌夫,令灌夫一怒之下将他逐出颍川,甚至不让他踏入长安城。可之后他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亦不曾改变过心迹,连“国相”二字也不曾改口。
关靖为眼前人动容,听郭涣详细道:“小人探知年前田汀蘩裼谖浩浜睿喙辔坪笥胩锿‘互斥,骂田汀韵伦魇侄瘟膊灰逯疲耸拢锿‘记恨在心,欲奏上一本,加害于他!”
关靖宽慰道:“若在朝廷辩论,我一定尽我之力!”
郭涣忧怒不定,心系灌夫之事,停留片刻便起身告辞。
关靖送他至南门,眉头尚未舒展,忽然瞥见大门边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对方正整理藤箱上几支粗壮的红褐色干茎,初冒嫩叶的榆树间漏下的阳光落在那具颀长的身姿上,令走过的人们都不禁驻足回视。
“柳阳丘……柳兄?!”
关靖喜出望外疾走出门,那名青年这才转过身,对他捧袂笑道:“大中大夫,”他指了指藤箱上的药草,“ ‘不老草’锁阳,大人要么?”
曾经邂逅卞扶风时,与之如出一辙的“止血草,要么”,令关靖恍然失笑道:“全部要了……快请进舍下一叙!”
二人至中厅坐下,柳阳丘捉袖饮茶,环视过厅中一尘不染的簟席桌案,廊外花草丰茂的园圃后,不禁笑道:“原来不止住进 ‘姓治的人’家里,还鸠占鹊巢了啊!”
关靖面上一烫,道:“柳兄愿再来长安,关靖讶然而喜。不过,您此来是……?”
柳阳丘笑道:“大人说当初不再回长安的决定?扶风说,既游侠在外,何必还要作茧自缚,不过此次来,倒也不全为他那句话,主要是掘到锁阳,非到长安来沽不可。”
关靖懵懂,见柳阳丘从箱中取出一截手臂粗的干茎,双手奉给他:“大人既然全部要了,何不验一验成色?”
关靖接过锁阳,略一沉思便抽剑轻轻破开,干茎中果不其然落出一卷尺牍。
展开一看,头一句便是“子都足下”,他脑中惊诧,射了柳阳丘一眼,便皱着眉把书信看完,而后又看了两遍,最后望着结尾的“谨再拜”,难以置信盯着柳阳丘问道:“他的?”
信中未提“治焯”二字,也未提“材官”,单以“仆”自述。但满篇问花问草之词皆喜气洋洋,关靖心忧了三足月,此刻终于忍不住展眉笑了起来。
柳阳丘望着他,也笑道:“看来都是好事。”
关靖这才回过神来,目光一凝道:“柳兄如何与他结识?”
柳阳丘道:“我与扶风游走边疆关市,出入雁门郡,自然听说善无县营中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随他人去好奇一观,哪知还真是昔日名震朝野的治焯大人。”
关靖卷起木简,目光中聚满关切:“他信中什么要紧的事都未写,他究竟如何?”
柳阳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治焯请他莫说之事,他思索半晌,开口道:“善无县营中遇到故人,名唤 ‘荀彘’,保他不受操练之苦,在军中濯衣洗被,劈柴炊饭,夜守营门。”
关靖沉吟片刻,放下心来,说:“如此,善也……”
柳阳丘见时隔近一年,关靖气韵虽沉稳不少,提到要紧之人,心境竟还是那么单纯,不禁苦笑道:“大人可记得 ‘荀彘’这个人?”
关靖摇摇头:“他的故人?未曾听说。”
柳阳丘叹口气,只好实话实说:“他身上已无保命之剑。夜勤营门,边关天寒,时常降冰雹冻雨,其余门士皆可避于望楼、亭下,唯独他被责令立于雨雪中坚守。”
关靖皱眉,半晌却道:“雨雪罢了,他不至于连此种小事都挺不过去……可有冻坏肌骨?”
柳阳丘无奈地看着他,缓缓道:“大人既言此乃小事,他倒也未遇到什么大事。我听他营中友人所说,他常需按候长指令担任执事外的教训,譬如炊事稍慢,或将士衣被洗后偶有破损,便鞭笞加身罢了。尽是皮肉之累,无伤筋骨。”
关靖此时面色才凝重起来。
柳阳丘话闸一开,便不再保留,接着道:“军中材官搏杀的技能,如角抵、手博、蹴鞠、射箭等,他皆不可参与。照此下去,即便雁门太平,不受戈矛侵扰,等长安天子秋祭时,亲临士官的审阅之中,恐怕他一项检试也无法胜任,只能甘领责罚。届时他连剑都握不稳,守边之士,难不成要靠女红来博得宽恕?”
关靖跪起身,不安道:“我要如何助他?”
“杀了荀彘,”关靖一愣,柳阳丘失笑道,“若真要杀这个人,他又何劳大人出手?罢了,我也不劳大人为他忧虑,”见到关靖知晓实情后的神色,柳阳丘仿佛才觉得不枉此行,“他在路上结识了一群椎剽,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令那群壮士心有所向。二月前徒步至善无县营,请求入军。个个年长于他,却皆尊他为 ‘大兄’,荀彘因此有所收敛。他既然能忍辱负重,我想他也有他的打算……此为他的近况,若大人愿意回信,明日我再来。”
他顿首后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