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关靖次日便要到宫中述职,治焯细细给他捋清议郎职责和朝中礼仪。凡议郎俸禄比六百石,官居五品,朝堂上虽没有言表权,刘彻却常常在私下里诏见,特殊调遣或常事顾问,算皇家智囊。
“朝中不少名士大将都是从谒者、议郎上位,你也无需担当安排人主车马持戟之类的轮值,单单是献计策的职务,可比我还要清闲纯粹。”
关靖在竹简上详细记下治焯说的每一句话,灯火摇曳下,他忽然抬起眸子,道:“杀父掳妻皆不共戴天之仇……作为要杀他的人,我怎么就成了为他出谋献策之士,这个人情你得记着。”
治焯回头望着平坐外的黑夜,笑了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希望我如何报答你?”
关靖看着他,忽然把手中竹策往案上一丢,将治焯一把推到簟席上,自己欺上身去,居高临下望着治焯满眼惊讶之色,笑道:“这间楼阁室名是什么?”
“无名。”
“何故?”
治焯眼中光芒暗淡,他垂下眼帘微微笑道:“……为了忘却。你……欲何为?”
他说为了忘却,关靖由此却一瞬间就懂得了他试图忘记之事。想到那么多年,治焯只身一人僵卧在这先前只有一榻的陋室里,强忘旧事,次日还要身负旧事的千钧担往那个人身边,以命相守捱过每一天,他就为面前这个人心痛不已。
他伸手抽掉治焯束发的织带,在簟席上铺开他的黑发,再松解对方交衽的细绳,露出揶揄一笑:“从今往后,我要你从此处开始 ‘记忆’……”
治焯眼中光色一柔,关靖俯下身,将双唇贴上对方的脖颈,感受到对方轻微一抖,体表蓄起热意,他喃喃道:“昔日都是我委身于你,可你今日体力不支无法相抗……”他微微支起身,看进对方的眼睛,“可以么?”
治焯面上的讶异化作笑容,他轻轻道:“……善也……”
关靖掀开对方的里衣,略作开释便挺身而入。
窗外夜风吹拂竹枝,发出清寒的沙沙声。灯炷上的火焰焚干油脂,不知过了多久,簟席上绞缠的人急喘之声才渐渐平息。
两人汗流浃背,秋寒伺机入侵之势不容小觑。关靖拉过榻上的薄被盖到两人身上,二人一同望着门外的夜空,天边微亮,没有月,但繁星点点,也赏心悦目。
他侧过头望着治焯,促狭笑问:“记住了么?”
治焯略略颔首:“……谨记不忘。”
两人失笑,关靖忽然问道:“若你本非质臣,此生作何打算?”
“这种事,能假定么?”
“你算死过一次的人,这次你是应允我而活了下来,”关靖捉住治焯的手,“以你们的恩德相报之理,你如今性命都是我的。若我给你假定的权力,你想做什么?”
治焯回头望了望关靖执着的神情,笑了笑:“你是不是哪里弄错了?……罢,就如你所说,容我好好想想。”
“你信来世么?”
“什么?”
“还是如汉皇帝一样相信神仙?”
治焯无声地好一阵笑,眼前人从初见起,就对他的世界层层挺进,毁城拔旗。如今都使他沦陷到此般境地,他还想要攻破他脑中所剩不多的虚妄想象。
果然拿他毫无办法。
关靖不满意他的沉默,进而盯着他的眼睛道:“无论你信哪一个,若人世间既无来世,亦无神仙,你死了就死了,与这片喧嚣之土和世上人都再无半点关系……反观之,若你还活着,睁开眼睛就能望见你所想见,无论用不用耳朵都能听见这世上热闹的声音,走在路上不期然便能遇见一些有趣的人,身体力行一些离奇的经历……”
治焯依然沉默,他懂得关靖有重要的话要跟他说。关靖频频提起他昔日不愿面对之事,他心里再抗拒,却不忍阻止他,这大概就是上天派来降服他的真人。
因此他平和听着关靖接下去的话:“若一个人只能活一回,你能否只过你自己的?我知道有很多绳索在你身上,但这不妨碍你自娱过活。”他冷笑了一下,“世事说到底无非成王败寇,若当初七国之乱无败,你又何罪之有?无论起因是什么,只要功成,世人无不顶礼膜拜。看透这一点,你又何必自苦?就当没这回事,放宽心享自己的乐不好么?”
治焯垂下视线沉吟良久。这个人替他想了那么多开脱的方法,其实按照关靖所说,他也不该执着于找刘彻了关将军的旧帐,但此时不该是提那件事的时候。
他微微吸气,身下随之传上来一阵令人惊醒的刺痛。关靖对他是初次,还不懂得有些琐事的必要性,他心里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宁愉悦。
于是,他收紧关靖握着他的手,笑道:“你的话有失偏颇,但也不无道理……再容我好好想想罢!”
关靖把头靠到身边男人的臂膀上,听到治焯哑然失笑的声音继续传来:“刚才那些大逆无道的话,莫再提,当心引来杀身之祸。”
“知道了。”
两个人相互依偎了片刻,倦意渐渐替代这个夜晚的振奋之情,深夜风寒,便打算转去帷帐中。
但就在站起身的瞬间,两人同时目光一凝,披上里衣拿上剑便闪身至舍外平坐上,即刻便听到有人大呼:“起火了——!”
四下漆黑的邸宅中,主室的方向燃起一大片熊熊火光,照亮耳室四周的廊道和庭园。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十八 祸起
治焯邸宅上的火由于发现及时,很快被扑灭,并未殃及邻里。
主室被焚毁,秋夜风高,左右耳室皆被牵连,好几名去扑火的僮仆手足被灼伤,幸而未出人命。
居住在主室的一个人,治焯昔日之妻,前日更为“女弟”的秋兰,连同婢子小莺一起不见了。有人眼见秋兰在室内的床、席、帷帐和屏风,以及成堆的竹简上泼下油脂,火后被焚黑的门壁边也发现确有灯油残留的痕迹。
前去巡视的治焯和关靖都看到了这一点,次日两位邸宅上的大人却像没事人一般,照常去宫中早朝,只吩咐小窦“看着收拾,莫声张”。
但城南失火不是小事,廷尉吕昌于当日早朝弹劾御史中丞大意犯律,按律该免官;此外,关靖擢升议郎,却执意长居中丞邸宅,伤风败俗;奉刘彻之意,京兆狱捉住了被收买的投毒狱吏,可惜那名吊着命的大宛刺客毒发身亡,而那名狱吏却说,收买他的人是关靖,只为虚张声势给治焯寻找开罪的机会。
吕昌请求深究关靖之事,朝堂上一片哗然。
远坐众臣之后的关靖惊讶万分,这才一夜过去,诸事的矛头竟都指向了他二人。
他微微捏紧膝上皂衣,胸中的愤怒之情腾然上升,就在这时,他看到治焯从前面回过头来,投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龙榻上的刘彻也没有急于对质,反而也淡然望了他和治焯一眼,接着问道:“众位卿都认为该治二人之罪么?有无其他谏言,但说无妨。”
“微臣有言。”
治焯调转视线,话音来自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的侍御史张汤。
侍御史官从四品,虽可在朝廷上言论,但此等官阶除非刘彻指名问话,否则往往对于九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