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转目看着他,语调依然没有情绪的起伏:“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有火。”
他浅笑,连笑意也没有的浅笑:“我不会看错人。”
阖闾闭目,长叹一声:“对不起,是我无礼。”
伍子胥却已站起,离开。
一边走,一边说:“我以我们的协议相胁,你就住了手。——在你眼里,本没有什么比你的王位更重要。他日你如果对我再生了火,别忘了今日你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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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阖闾在自己的公子府,狂醉以后,虐杀美婢一人。
吴王僚听说后,心内更喜,差人送上更多醇酒美人。
同时,伍子胥终于应吴王僚的邀请,入朝为官。
没有人知道,那夜阖闾面对自己身下残破僵硬的女子尸体,流了泪。
他自此再不喝酒。
现在他在等着。
等伍子胥出来。
他站在前厅,已经等了很久。深黑色的眼睛里,已经有了倦色。
惟有对着伍子胥,他非常、非常有耐心。
他从未忘记,是自己放了手。
对着一个这么聪明而善于保护自己的人,他无计可施,只能等,等下去。
别人都说他礼贤下士,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伍子胥的耐心,是对自己的折磨与惩罚。
而自己竟然对这种折磨甘之如饴。
良久以后,才有一个小厮出来,请他去后院。
春寒还有些料峭,虽然春意已经慢慢地绿了江南,但湿气仍重,寒意仍深。
他慢慢向后院走去的时候,十分享受这一步步的,缓慢的接近过程。
伍子胥正站在后院,花木丛中,两个小小的土堆面前。
土堆前各有一个小小的牌子,此刻,插了几根细细的香。
阖闾在他身后站定,柔声问:“你又在拜祭他们?”
牌子上,分别写着专诸衣冠冢,与要离衣冠冢。
伍子胥垂目看着,说:“他们二人,都尸骨无存。我在这里祭奠,也是聊胜于无而已。”
“我派人为他们修建了灵塔,你不知道么?”阖闾笑笑,问。
伍子胥淡淡说:“你建你的,我拜我的。——他们为你的大业而死,我总觉得,对他们感到愧疚。”
阖闾静默半晌,伸手搭在伍子胥肩上,说:“你不必愧疚。他们既是为我而死,若有愧疚,也该是我!”
掌心传来奇异的热度,他惊了一惊,对方却侧身闪开了。
阖闾紧追上去,一把抓住伍子胥的肩膀,沉声问:“你病了?!”
伍子胥却低目看着他的手,也不挣开,冷冷说:“约定!”
阖闾笑了。这一笑,在这黑衣王者的眼角展开的时候,竟然极艳丽也极冷酷。
“我王位已稳,天下间,实在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破坏我们的约定!”
他凑近伍子胥,在他耳边,轻柔地呼吸着,低声说:“我得到了王位,你报了仇。所谓约定,还有束缚力么?”
气息吹到伍子胥的耳边,他微微缩了一缩。阖闾继续道:“你应该明白,我对你,很有耐心。”
伍子胥侧首,深深看进他眼里,一字一声地说:“我能助你登上王位,就能把你从王位上拖下来!”
“你真的这么想?!”阖闾冷声问,眼底已有怒意,手下使力,那一瞬间,只想把眼前这人的骨头都捏碎了!
伍子胥只冷冷地说:“别忘了,是你选的。”
阖闾看着他,缓缓地,一根根指头地,松了开手。
良久,他问:“如果我重新选一次呢?”
“人生哪里有那么多如果!”伍子胥冷笑,“王,您该回宫了。”
阖闾默然转身。
“对了,莘承欢回来的时候,希望他到我这里来一下。”伍子胥说。
阖闾回头,难得出现了愕然神情。
“为什么?”
“你不要问。”伍子胥只说,“我自有安排。”
七
他的梦里,一切都是残碎扭曲的,连烟雨染遍了的江南水岸,也一片腥红。那红色铺天盖地,想避亦无可逃避,他只有咬紧牙关,面无表情地,看那腥红染湿自己全身。
他是个连做梦都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人。
因为他连梦都是破裂的。
伍子胥醒来的时候,微微叹息一声。
只有在这从梦到醒的片刻间隙里,在理智从梦架接到现实的短暂时刻,他才会有少许荏弱的瞬间。
稍纵即逝,且无人可知。
他披衣而起,走到窗前,凝目远望。
吴王的宫殿,依然灯火通明。那绯色的灯火在深沉的夜色里,脆薄而透明,像迎火起舞的蝶,在黑得令人绝望的夜里挥着羽翼。
他伸手,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
正是勾践交给承欢的名剑“纯均”。
他低头看着,指腹在错金镂花的剑脊上缓缓摩挲,唇边带了半个飘忽的笑意。
“他让你做什么?”
阖闾审视着眼前的少年。
面对他的时候,一股十分复杂的情绪从承欢心中燃起。
那纠结了深刻的愤怒与根深蒂固的恐惧,还有拼命压抑自己而导致的意料之外的冷酷。
他记得勾践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但他也记得伍子胥给自己的每一句告诫。
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如何同时接受这两者的方法。
他深深呼吸,勇敢地抬头,望向阖闾。
阖闾深思地看着他。
承欢变了。
以前的承欢,对任何事情,不逃避也不迎接。若说是被动地接受,而冷淡的反应却鲜明地表示了拒绝。
而现在,却能够这样主动地凝视他,以这般……冰冷地燃烧着的目光。
这目光让他想起伍子胥。
他一直以为,只有伍子胥才会有这样的、把感情深深压抑起来的冰封的目光,
——那种目光,并不是本身是冰,而是把所有的喜怒,所有激烈的、矛盾的、痛苦或者欢愉的,都压抑下去,冰封起来。
透过表面那清澈寒冷的冰面,仿佛可以看见下面肆意燃烧着的野火。
尖锐鲜艳,并且以自身为燃料、带着剧烈的灼痛而燃烧着的,艳丽的火。
阖闾忍不住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一念及伍子胥,他连心底都带着秘密的忧伤与喜悦。
但他始终记得——伍子胥也时时提醒他记得,当时,是他放开了手。
“他让你做什么?”
他再次问。
承欢默默伸手。
从少年骨感的手掌中,一团纯黑色的东西蓬松松地跳了出来,微微摇动,飘垂下来。
一条纯黑色的丝巾。
丝质娟秀,即使在夜晚的灯火下看起来,也柔得像一片云。
江南丝织特有的柔滑,使它从少年的手中像水一样倾泻下来,颤动着,展开了。
黑色的绢地,在跳动的火光下,闪烁着丝织特有的微光。在丝巾的下摆,栩栩如生地绣着几簇白色的梅花。
梅枝稀疏,虽然只有寥寥几朵,却生动勾勒出白梅的风骨。
凝视着的时候,仿佛掠过清浅的香。
“他说,王,如果不想崩坏,就把自己交出去。”
阖闾沉默,良久,发出短促而尖锐的笑声。
细长深黑的眼睛,忽然漫出锐利的杀意,冷厉地扫向承欢。
“那么,他是要把我交到你手上了么?——他怎么敢!”
承欢抿紧了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阖闾微微眯起眼睛,凝视丝巾下摆的梅花。一缕柔情忽然像针一样直刺他的内心。
深刻的疼痛。
他从不知温柔的情绪也可以这样地刺痛人。
他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甚至连呼吸都没有紊乱地,呈现着诡异的僵持之局。
良久,阖闾像是倦了,缓缓合了双目。
一瞬间,扇形的睫毛就像殉死了的蝶,在面颊上投下倦怠的灰影。
承欢怔了好一会儿,才懂得走上前去,将那丝巾缚在阖闾的眼睛上。
在整个过程中,阖闾一直无声无息,安静得有些异样。
他从来都觉得黑暗是安全的。
他喜欢自己深黑色的眸子,喜欢黑色的绣着暗纹的华美服饰,喜欢自然界罕见的黑色宝石。
黑夜总是能引起他疯狂的情绪。
可以把极度的洁净和极度的污秽都化作一种色调的黑,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