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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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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被温商尧一手扶上本不属于自己的帝位,那种“终有一日会被废弃”的恐慌便如网罟、如绳缰、如细纶,笼缚牵绊住了八岁的简杞昭。他完全听得懂也听得见大臣们的侧击旁敲与暗自腹诽:纵然龙袍帝冕万人之上,小皇帝也不过是个会说话、会点头的好玩什,终将在温氏兄弟年复一年的不耐烦中被废除,乃至被诛杀。

犹记当日即位不久,温羽徵在朝堂上提出要让杞昭以天子之仪出巡临视百姓,弱龄天子几次三番高呼出声:“朕不要去!”可列位文武各抒己见,根本无一人理会他的意见。“朕不要去!朕不要去!朕是皇帝,朕说了不要去,你们为什么还要迫朕前去!”被晾于宽大龙椅的杞昭终于忍不住放声而哭,泪水落满幼嫩如果瓣的脸颊,“既然如此,这帝位朕不要坐了!国公若是喜欢,尽管来坐是了!”

一言抽薪于釜底,满堂沸燥刹那平息。不过面面相觑静了片刻,又以更为盛大的态势炸响起来。

“皇……皇上刚才说什么?”

“皇上说他要禅位于国公……”

那身披紫貂大氅的清削男子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而在列文武唯恐表错态,各自慌张地交头接耳私语窃窃。温羽徵跨步向前,噙起一丝冷笑道:“皇上可知‘君无戏言’四字?”眼见那俊美郎君似要逼迫上前,八岁天子往着那全然无路可退的龙椅后使劲缩了缩身子,一双还含着泪水的眼睛惶惶瞪大——

“羽徵,放肆。”一声轻喝止了温羽徵,温商尧朝瑟缩于龙椅的杞昭投去淡淡含笑的一瞥,“皇上年弱体虚,前一阵子偶感的风寒又尚未痊愈,难免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各位言过一笑即是,不必介怀。”

“大哥!”温羽徵冲着兄长愕然喊道,“他自己要让的——”

“退朝。”温商尧掉头而去,那及地披风随风飘摆的挺拔背影便嵌进了龙袍稚子的眼底。

陪王伴驾的马队踱行山路,疾风骤歇。

一池净碧相接晴空,浮岚远山衔起一枚落日,途经之处百姓匍匐跪地山呼万岁。随行护驾一路,温氏兄弟一左一右跨马于龙辇之侧,似也心安理得与天子一同接受万民的膜拜和景仰。八岁的杞昭坐于宽大的龙辇之内,虽说弱冠年纪的温羽徵剑眉朗目玉面皓齿,威风俊美宛若天神。可他总不由自主地把眼睛投向龙辇左侧的温商尧。他不明白,这分明正当年华的国公,如何这般病病殃殃形削骨立,如何这般不苟言笑老气横秋,又如何那双好看紧了的眼睛里蕴藏了一种似忧似怅、难以言喻的情愫,而这样的眼神他似乎只在一个人眼中读到过。

母亲,唐乔。

途经烟雨江南,见得四下满是披麻戴孝的百姓与精神矍铄声响惊人的哀哭,杞昭懵懵懂懂问向身旁的温商尧,“他们在哭什么?”

温商尧面色自若,目不旁视道:“先帝崩殂,举国戴孝。”

“所以这些百姓哀哭于此,便是在为父皇的英灵祝祷吗?”

杞昭看见那个人侧过眼眸看了看自己,随后摇了摇头:“不是。”

“那他们跪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这些百姓喜极而泣。”温商尧又将目光掉回前方,面无表情道,“因为从今往后,他们再不用担心自己的女儿会被突闯入家门的官兵强行带走;也再不用担心会在某个街角铺行之中,发现从她们的尸首上剥下来的首饰。”

幼年天子狠狠一惊,他惊骇于一个奉天承运的帝王死去,竟会引来举国欢庆;同时也惊讶于这个臣子告诫自己“不可荒淫”的手段竟是如此冷漠无情。

睿宗皇帝简森只有一后一妃,而到了酷爱美丽女子的肃宗这里,后宫人数达到了空前的数万之众。为了揽尽天下美色,周肃宗横征暴敛大兴土木,强行役使青壮千万之众。朝中的方领矩步者痛心疾首,暗里斥其“荒淫无道”,然而一旦为奸小告发,必将遭到残酷屠戮。那万名美丽女子中不少还未见得天子一面,便卷入复杂的后宫斗争而枉失性命。不时有被主子处死的婢子像凋残的花、冻毙的鸟那般被扔进宫外的河里。她们的尸体在萍藻横生、微微发臭的河水里时沉时浮,顺流而下。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把这些曾经十分美丽的女人打捞起来,剥□上的上好衣缎或者未曾被搜刮走的粉盒香囊,而这些来自宫里的物件竟能在市面上卖一个大价钱。

杞昭即位以来唯一一次的出巡并不太平——还来不及好好观瞻一番道旁人影攒动、陌上花开次第,跪迎圣驾的百姓里忽然飞奔而出一个疤脸汉子。

那汉子功夫却是了得,手提三尺长锋,纵身一跃便脚踩着左右随从侍卫的头顶杀将上来。听他口中大喝一声“稚子当道,貔貅柄权,吾大周亡矣!”灯灭眼眨间一抹寒光即已扑入天子的车辇之中。

龙辇右侧的温羽徵时任右卫上将军,皇帝出巡的重任都落在了他的肩头,可见有刺客行刺天子,他竟安然高坐马上,一动不动。眼见那刺客的寒锋直逼眼帘,杞昭全然忘却了自己是万人之上因以“朕”自称的天子,慌神大哭道:“温商尧!救我!”

语声方落,龙辇左侧之人忽而一蹬马腹腾空而起,似白鹇般轻捷落于辇上,一把将幼年天子抱入怀中。杞昭早是怕得不知所措,可被那人的紫貂斗篷裹拥于怀却感到莫名的安全与安心。方才脱口呼救但是听凭本能,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永远面含三分笑却一身病叟之气的国公居然也是会功夫的。

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在他尚未诞生之时,年方十六的温郎君便因其“取敌将首级于敌众我寡”而一战名满宇内。甚至当时上至古稀老妇,下至垂髫女童,人人都会吟唱一首《温郎谣》——

他也曾调笔拨弦当筵度曲;他也曾敌众我寡砥柱中流。宝马雕鞍,粉郎风流,闺中梨花瘦;殿前封侯,英雄杯酒,笑解帝王忧。看温郎,人间谁出其右?

可惜随着温商尧重创后弃武从文,那首曾经穿阎越巷、令无数少女芳心初萌的《温郎谣》,深宫之中的少年天子已经无缘听见了。

为那修长有力的两指夹住剑刃,刺客登时动弹不得。他以蛮力相拼想将剑抽出,一丝殷红便绕于了苍白指间。眉峰微蹙,温商尧力贯两指,听得“珰”一声响,为指力夹断的剑刃已刺入刺客的咽喉。

待贼人毙命地上,那紫貂大氅加身的男子轻咳不止,吐纳亦若游丝。眼眸轻阖的瘦削脸庞几若无色,更显惨淡。

“大哥!”见得天子面临就戮之患无动于衷,可见得哥哥旧创复发反倒赶忙跨马而下。“大哥,阮辰嗣不是说你万不可再运功动武了么!怎么还——”一双手尚未扶上兄长,却被他看似随性地一搭左肩——顿感千斤重鼎压于肩头,一股又酸又麻的劲道沿着肩膀直逼膝盖,温羽徵吃不住力当即单膝点地,狼狈跪于天子脚下。

“微臣不敢冒犯皇上,只因方才情势所迫。”掌力未收,温商尧闭眸轻喘道,“还请皇上治右卫上将军堕怠自嬉、护驾不力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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