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头厨。大家又相安无事。最生气的是阿良,想了一年多的位子又被别人顶了,在我面前把阿来骂得狗血淋头,说阿来早就答应炒锅有了缺就让他补了,现在又在外面弄了人来。又说阿来把他当枪使,多么阴险,我这才知道他上次找事是和阿来通了气的。他骂完了又反复叮嘱我不要出去说。我也不作评论,只是应着表示听见了。他们有了矛盾我心里觉得挺愉快的,真的很愉快。
七十四
大嫂打来电话,告诉我星期天她搬家,要我去帮一天忙。我含含糊糊地答应了。放下电话又生起自己的气来,谁搬家了也来找我,这好人真的是做不完了。气了一会又想个主意,等明天打个电话回去,就说星期天要上班,原来是记错了。又一想上班是下午三点,这她知道,她要我去半天又怎么办?
这天上午我骑车去大唐人街买菜,顺便买了一袋米给思文送去。偶尔对她说起了搬家的事,她说:“你别蠢,做这个好人毫无含义,你还以为什么时候会有回报吧。你这么大个人了,做一件事总要想想有什么用没有。你这个人耳朵太软了,别人就利用了这一点。你还以为做了多大的人情呢。”她这话正撞在我心上,我顿足说:“我又蠢了,我真的太蠢了,我怎么就这么蠢呢?搬家又是一件好做的事情么?我恨不得甩自己几个耳光。她搬新房子怎么不叫搬家公司,要我出力给她省钱?”她笑了说:“你会去的,你到时候还是会去的。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她说着用手点了我,“好人啊,好人啊,如今这世界好人有什么含义?”我说:“你口里说着好人好人,心里叫着傻瓜傻瓜瓜。”她笑着不说话。我又说:“今天我又送米来,你没有心里笑我傻吧?”她说:“那也要看人来,我们是什么关系!”我说了几句要走,她说:“星期天你还是会去的,我掐准了你。”我跺脚说:“孙子才去,我跟你打个赌,你赌不赌?”她笑笑说:“不跟你赌,赌了你会输的,去了出一身臭汗还不敢说去了。”走到门口我看见那双大拖鞋还放在门边,就指了说:“这个收进去,放在这里不好。”她说:“我有我的意思,你别管。”我说:“我管是管不着,还是不好,总而言之是不好,一言以蔽之是不好。”
回到家里,张小禾正在厨房搞卫生,小松鼠拖着大尾巴满地窜。我说:“它的病好了,放它走。”她说:“养着也挺好玩的,多乖啊!”我说:“把你天天关在房子里你过得不?”她说:“怕它找不着吃的,外面雪还没化呢。”我说:“外面几千几万只,谁饿死了?”她一笑说:“那也是。”伸了双手去抓松鼠,松鼠一窜就滑开了去。我把窗推开一页,对着松鼠指一指窗。松鼠跳到椅子上,又窜上餐桌,在窗框上停了,回头望一眼,张小禾摇手说:“拜拜。”松鼠跳到窗外的树枝上去了,她抓把花生放在窗台上。张小禾问我:“大嫂给你打了电话是吗?”我说:“电话她也打了,我应也应了,我还是不想去。她搬家怎么不找搬家公司,要别人去替她省这几百块钱。她再怎么样也是个买了房子的人,反过来算我们这些人,好精明啊。”她说:“她也叫我了,我不好意思不去。”我更加气起来说:“口开似如哈一口气,偏偏人家就敢!我是个做工的倒也算了,闲一天也是闲一天,你是上学的人,她也向你哈这口气,一个学期才几天呢,又去掉一天。你也是个耳朵软的。如今这世界好人有什么含义?”她说:“我已经答应了。她也帮过我,那天下雪还是她丈夫开车送我回来的。再说我也想去看看她新买的房子。到那天你也去吧,去看看。”我说:“真不想去,我最怕搬家这种事,也只好陪你去了。”她笑了说:“搞半天你是给我好大一个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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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一早张小禾敲门叫醒我,一块坐地铁去了。在最北边的芬治站下了地铁,又转公共汽车到了位于士嘉堡的大嫂家。她正在门口清东西,说:“你们来得早,我先生租车去了。”进了房子又说:“怎么你们俩认识?”我说:“就在前面那个转弯的地方,看见她在找门牌号,一问果然也是来搬家的。”又朝着张小禾说:“你姓什么,看着怪面熟的,是约克大学的学生吧?”张小禾笑笑不回答。大嫂端出一盘鸡让我们吃,(以下略去300字)到中午的时候运了五车,我跟着车两边装卸,累得腿也抬不起来。看另外那些人一个个都叫得欢,没有一两个真下力的。张小禾从房子里跑出来,悄悄说:“别人都在慢慢做,你悠着点。”我说:“都慢慢的慢慢的,东西它又不会自己跳上跳下跳进跳出,天黑了也不能完。”大嫂叫我进去吃东西,我说:“正好饿了,也看看房子,搬了这几趟也不知房子什么样子。”张小禾领着我上上下下看了一圈,说:“五室两厅呢,五室两厅呢。”又到后院去看了,有一个小游泳池。家庭游泳池原来就是这么回事,一个圆圆的坑垫了塑料膜,我看了倒有点失望。游泳池里结了冰,可以看见片片树叶冻在里面。我坐到客厅地毯上,拿了面包涂了果酱来吃。我旁边有个姑娘问我在哪里读书,我说:“Ho-Lee-Chow大学,快毕业了,还有几个月吧。”她嘻嘻直笑说:“没听说过,在多伦多吗?”我吃惊说:“Ho-Lee -Chow大学都没听说过?”她似乎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不再问下去。大嫂说:“他就是孟浪。”姑娘迟疑地问:“是不是经常在《星岛日报》写文章那个?”大嫂说:“就是他。”姑娘说:“你就是孟浪啊,你写的东西我看过,够水平的。”我怪不好意思,拿些话岔开去。张小禾在旁边微微点头含笑,似深有感叹。有个年轻人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以后多指教,多联系,多关照。”我看了名片,是中加文化交流公司总经理。这世界总经理太多,我知趣不去盘根究底。他又说:“我那里有些照片,什么时候你去看看。”等我追问那些照片。我偏不问,反复把名片看了,点头赞叹,小心地收到口袋里去,又在里面捏成一团,准备等会扔掉。我对大嫂说:“这下可了你的心了,住自己的房子。中国人到了加拿大,这差不多就是最高理想了,中国一个部长还不如你呢。”她笑得合不拢嘴,说:“高兴得太早!向银行借了十六万,每个月利息差不多就是两千,二十五年还清,到头来要六十万才还得完,还完了我快七十岁了,也差不多了。”张小禾说:“这辈子你到底圆了这个梦。”(以下略去470字)
下午人陆续走了,只剩下几个人。我对张小禾说:“你赶快走,就说学校里有事,我今天是逃不脱了。”她说:“还是等了你一块走。我帮大嫂收拾东西,不累。”到天黑的时候才搬完了,东西堆在房子里乱七八糟。大嫂要去做饭,我说:“回去吃算了,现在也吃不下。”我走到门口张小禾似乎想起什么说:“我也不吃饭了,晚上还要到学校上机,差点忘记了。”我们一起出了门。坐在地铁上,张小禾问:“大嫂的房子怎样?”我说:“二十多万,那还能差了。看了我心里也一冲一冲的,别人做得到的事,我怎么做不到?只是代价太大了,这一辈子就为房子活了。二十多年,提心吊胆过日子。”她说:“想也不敢想,怎么做得到?我心里也怪,平常比这好的房子也看得多,也没怎么动,今天可有点激动了。”又说:“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房子,只能比这好,不能比这差。”我觉得她说自己的愿望与我也有点关系,不敢接她的话,只说:“你志向倒挺大的。”又扭了脸去看窗外。这时上来一对中学生模样的白人少年男女,在对面坐了,书包放在一边,旁若无人地接吻。张小禾把脸扭到一边去。我努着嘴发出模糊的“嗯嗯”声,示意她看,她固执地把脸看着窗外不转过来。
下了地铁她忽然不高兴起来,和她说话也不理我。我莫名其妙,说:“你不爱看就不看,谁扭了你的头逼你看了吗?”她不做声。我又说到房子的事,她还是不做声。我说:“我知道是自己又犯错误了,只不知错误犯在哪里。”她冷冷说:“你没错,你全部都是对的。”我左哄右哄,试探了半天还是不知道她怎么就生了气。到家上楼的时候,她忽然说:“还不快去打电话。”我摸不着这话的边,说:“打电话给谁呢。”她说:“你今天又多了一个崇拜者,她还能没告诉你电话号码?”我这才记起中午那个姑娘的事,心里好笑,口里说:“这又是哪个他呢,是男他还是女她?”她说:“你又装了,中午的事你会忘了!”我恍然说:“你说的是那个人!你忽然又记起来了,这么认真的生了气,叫我笑痛肠子。”她说:“有人崇拜你,你还能不笑?肠子笑断了才好。”我说:“又长得不漂亮,你担什么心?”她说:“我担心什么?又不关我一点事,我担什么心!”我说:“又长得不漂亮,别噎在心里。”我知道这话她听着入耳,可有点太缺德了,那姑娘也没惹着我什么。她说:“还不漂亮,那么漂亮!”我不愿再说“不漂亮”的话,虽然这也是事实。我说:“你别叫我笑痛了肠子。”她说:“你笑,你还笑!”我说:“我应该哭才好,可还是忍不住要笑。我心里得意!”她说:“那你还能不得意!”我说:“我得意有人心里酸溜溜的,我还有点值钱。”她跺着双脚笑了说:“这么坏,你这么坏,你看见谁心里酸溜溜了?”
七十五
Ho-Lee-Chow的第十二号分店就要开张,还缺少做油炉的。知道这个信息我查了这家分店的位置,在多伦多西边,快到密西沙加了。幸好在地铁线上,交通还方便。我马上打电话给周毅龙,他不在家。晚上一点多钟再打过去,他还是不在。我想着第二天清早再打,一觉醒来已经十点钟,又打了电话还是没人接。他做工的地方的电话号码我也不知道,怕拖久了工作被别人弄了去,就转了公共汽车过去找他。一进了宰鸡的工场就闻到热烘烘的烫鸡毛的腥气,我用手捂一捂鼻子,腥气还是有,就松开了。
里面有两条很长的工作台,两边站了几十个人在工作,(以下略去1400字……)这时一个人过来说:“工作的时候不要会客。”我想是老板,忙退了一步。周毅龙一声不吭,抓起鸡来一只只放血。那人转身走了,他把手中的刀平摊在台面上,慢慢捏拢了,攥紧,带血的刀尖慢慢转向那个人背影的方向,手腕抖动着,一下一下做着捅的动作,牙齿咬得响,额头上的筋暴出来。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
我告辞要走,他说:“等一下,几分钟就休息了。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说说话。”我坐到墙边的椅子上去,看他宰鸡。他似乎很投入,每个动作都很利落,准确。特别是那一刀,割下去的时候手腕那么一颤,有一点艺术的意味。我想:“这家伙的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麻利了?”一会铃响了,他走过来,伸着一只血手掌在我眼前晃动,一边“嘿嘿”的笑。看他这表情我感到陌生,一下子拉大了心理上的距离,一时觉得他就是这么个杀鸡的人。他在围裙上擦着血手说:“这里腥气大,找个地方说话去。”
我跟他走到门口,他开了门要出去,我说:“外面的雪还没化尽呢,你衣服这么单。”他说:“没关系,几分钟。”出了门,他支起一条腿脚尖着地,掏烟点着狠命吸一口,有滋有味地昂了头吐着烟圈。我也要一支烟叼了,说:“刚才那个人是老板吧,这么王八蛋的一个人。”他说:“狗腿子,说起来也是大陆来的,早来了几天,好猖狂哟。老板把他当狗用,他反把无耻当光荣。在老板面前他呈羊性,在我们面前他呈狼性,同胞呢。落到这种东西手下去了,人妖颠倒!你说悲哀不悲哀,荒谬不荒谬?”
我说:“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一点钟也没人接,打野鸡去了吗?”他说:“心里闷得慌,出去走走。”我说:“外面冷冰冰的你走什么,打野鸡就打野鸡,谁不理解呢,寂寞嘛,闷得慌嘛!”他弹着烟灰说:“哪有那份闲心。”我说:“不打野鸡找个女朋友也是应该的,太压抑了,不要扼杀自己的人性嘛!对自己也要实行人道主义嘛!”他一笑说:“老高,难道你就没体会,这副窝囊的样子找女朋友?你跟她说,我在国内是博士呢,有人要听你这话?加拿大这么寒冷的地方,会发生那么热情奔放的爱情故事?”我说:“话也别说死了,组成一个临时内阁,互相安慰一下,她也有需要嘛。”他说:“除非是个丑八怪,稍微象个人的,找安慰她们也要找有这个的人安慰。”他搓着食指和拇指做出数钱的动作,“没有这个,不灵。”
我说:“老周怎么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这不象老周说的话嘛,还是优秀青年嘛。”他把烟蒂弹得老远说:“我对自己没信心?我对人它妈的没信心!环境一变,什么也得变,感情是个靠得住的玩艺儿么?”我说:“你来多伦多又半年多了,没回过圣约翰斯?”他摇摇头。我说:“赵洁她来过?”他又笑了摇摇头。我说:“你们青年夫妻,正是时候,整年不见面怎么行?几百块钱机票的事嘛。”他说:“做女人难不难,难啊!可做个男人才是真难,你没出息就不行,说到天上去也不行还是行。我赌了气跑到多伦多来,也没混出一点名堂,回去看那张冷脸?”我说:“你也别把人家赵洁形容成那个样子。”他“嘿嘿”一笑,并不回答。我说:“再这么拖下去就吹灯了,这我是有教训的。”他说:“本来就差不多了。我慢慢也想开了,不就是个女人么!不就是两腿夹一山水么!天下人有一半人是女人呢。”又说:“你呢,还是打算回去?也对。”我说:“大概是吧。”他说:“那么铁杆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又变成大概了?回去是对的!我就不该多了这个儿子,我这一辈子是被他害了。我要没有他拴着,又挣了你那么多钱,我还多呆一天我是疯子!”
我说:“有一个姑娘。”他说:“哦,有一个姑娘,迷上了?这干柴烈火的,无怪其燃。”我说:“有那么点意思,还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有那么点意思。还是别说算了,就不定就我自己有那么点意思呢,别到头来是自己在心里跟自己相好了一场。”他说:“你不想说我也不催你。不过我们也算个朋友吧,不是朋友你也不这么老远来找我。冲着朋友这两个字呢,我不说哄人奉承的话,你老高还是少做什么春天的梦,加拿大是个做春梦的地方么?”
我说:“你说得实在,硬邦邦摔得响,都是朋友的话。还过好象也到了手边边上了。”他含笑点头:“她是不是个人呢?”我望了他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话?我说:“她是个人,不是个人未必我对只鸡动了心思?”他说:“那总不是个丑八怪,丑八怪你老高也不会就动了心思。”我说:“当然还可以,实事求是说呢还相当漂亮,不漂亮点我也不会这七上八下的。比我小了八九岁呢。可能她太嫩了点,不懂事就懵懂懂迷了眼走到我身边来了。”他哧地一笑说:“二十好几了不懂事,不懂事她到了加拿大!不懂事的是谁还说不清。”我说:“老周你别小看了我,我很清醒。”他说:“我都不必问她是谁,成不了气候的!要能成气候呢,天上得先掉个大馅饼在你嘴边,忽然你就发了。有这个希望没有?没有成不了气候,我今天胡乱算个八字在这里,到时候看。你别在心里骂我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