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下巴处,再滴下去。思文开始木然地望着我,象是看一个陌生人。这时看到我流泪,她似乎省悟到了什么,低了头避开我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双手,不断地用力去擦手背那碰破了皮出血的地方。她的动作中带着一种自虐的残忍,象是要平衡一下刚才对我的粗暴。我装作不理解她这动作的意义,麻木地望了她不做声。这样持续了很久,直到我站得有点累了,才长长地叹息一声,颓然地倒在肮脏的地毯上。我听到她开始轻轻地啜泣,又不住地抹去眼角的泪,这也没有引起我心里的那种爱怜的感情。
平生第一次,我拒绝了女人的眼泪。
要是我对痛苦的体验不那么敏感,那就好了,那样我会活得轻松得多。有时候我遗憾自己情绪的触角那么脆弱,轻微的伤害也会引起强烈的难以摆脱的痛苦。我经常在内心说服自己,“这是一件小事”,可深心又有一个声音提醒着我这种说服是一种善意的自欺。我甚至对自己有着一种痛恨,在心里责骂自己是“没有用的东西”,“狭隘的小男人”,但内心的沉重仍然无法消除。这种责骂成为了徒劳无益的挣扎,反而提醒自己更尖锐地意识到那种沉重,在里面越陷越深。在这次事情之后,我忽然感到思文脸上说不清楚的一点什么是那样难以忍受,潜意识中那种生理性排拒忽然明确化了。四年多前,我和思文认识的时候,这一点使我有一点犹豫,我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人唯一不能欺骗的就是自己。好多次我下决心想咬紧牙关冲过去,心想结了婚就不会再想那么多,但又怀着一种很深的恐惧,怕结婚以后那样的感觉更加强烈。人人都说思文长得漂亮,连我那些挑剔的朋友也没有人提到这一点,这使我想与他们交流一下感受也难于启齿。我在心里叹息着,自己这么敏感可怎么得了。有一次我似乎是不经意地提到这一点,朋友马上反驳说,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真的十全十美又轮不到你了。他的话马上解开了我心里的疙瘩,这话真是太对了真是无法反驳。思文的柔顺消除了我最后一点心理抗拒,我告诉自己这种弥补已经足够。她对我那样爱那样痴心,我不忍也舍不得叫她失望。何况我周围也没有几个姑娘经得起那样近距离的仔细审视。结婚以后我几乎忘了这一点,偶然有点感觉也没有觉得那就是一个问题。可是现在,这种排拒的感觉又强烈起来,它阻挡着我从内心去接受思文暗示性的和解信号。对思文的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再在内心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对自己长时间的装聋作哑。“离婚”这样一个念头一旦在心里闪过,就再也不能抹去,它在内心看不清的什么地方发出诱人的遥遥召唤。
思文对那天情绪的失控显然很后悔。她也许没有料到我根本就不回手,也不遮挡,这样使她的冲动找不到合理性的借口,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安抚自己的内心。如果我还手,她心里反而会舒服一些。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样一种木然的态度比粗暴的反抗更加可怕。我对那天的事并没有特别计较,没有提及一句,只是用一种淡漠来回答她表示悔意的暗示。那几天我无心看书,上课也集中不起精力,整天的神思恍惚。我知道思文需要一个台阶,使她得到我的谅解而又不至于太突兀羞于出口。我在一种阴暗的心理支配下,以一种刻意的冷漠来阻挡她和解的意愿。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我还是说还是做,可是语气和神态中却渗透着一种拒绝。晚上睡觉时我说一声“瞌睡了”,就熄灯背对了她,在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嘴角那一丝冰冷的笑。
思文对我有意的拒绝已经理解,这使她羞于再做出和解的姿态。于是她换了一种方式。那天晚上她吃饭只吃了几分钟,一碗饭还剩下一大半,就推了饭碗,懒懒地倚在沙发上。推开饭碗的时候调羹掉在桌子上“当”地一响,这响声使我领悟了这一举动的特别用意。我想问一声,犹豫着还是装着没注意到,沉默不语。这种沉默使我非常痛苦,我已经完全体会不到自己的冷漠带来的报复的快意。整个晚上我都在进行着激烈的内心冲突,想着是不是该放弃这种冷漠。好几次我几乎就要换一种口气去问她,为什么只吃这一点饭,是不是病了,但总是在心里害羞着鼓不起勇气。又想到前几天的事对自己来说甚至是一次机会,它使我有被良心允许的充分理由保持这种冷漠。于是我装作没有意识到她的自虐,说几句平平常常的话,大多数时候用漫不经心的阅读来掩饰沉默中包含的残忍。睡觉之前我几乎要崩溃了,不经意似地问她:“我肚子又饿了,煮了牛奶你也吃一杯好不?”她淡然地说:“算了。”得不到回应我马上退了回来,默然的睡了。
半夜我突然醒来,象心里有什么在提醒着自己。我伸了脚慢慢的朝身后探过去,空空的使我吃了一惊,睡意顿消。装着翻身侧了身子我发现思文裹了什么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偷偷移了胳膊看着夜光表,是凌晨三点。我在黑暗中等了约有十分钟,她还是一动不动象一尊塑像。我眯着眼仔细观察了一下,她只裹了一件单衣。我缩在毯子里顿时感到一阵凉意,心里震颤着,再也没有力量坚持,再也无法装作无动于衷。我咳嗽几声,轻轻翻了几次身,又睡意蒙蒙地呻吟几声,她还是一动不动。我用含含糊糊的声音说:“睡觉了,半夜了。”说了几遍她还是象塑像一样在黑暗中沉默。我支起身子,用力把她按下去,说:“有点蠢吧!”她说:“睡不着。”还想坐起来。我伸了胳膊搂了她说:“有什么心事睡下来想,要感冒了发烧了好些罢!你是最爱惜身体的人呢。”她呜呜地哭起来,哭着就气喘吁吁身体抖动。我说:“你还在想那天的事情呀?算了,连我都忘记了。”她缩在我怀中说:“你没有忘记,你记仇,你心里记仇。”我说:“我真的没放在心上,谁老放在心上呢,不就是打了几下吗,这点小事。”她说:“我知道,我心里知道。”我知道那些空空泛泛的话再也含混不过去,就说:“我们两个人在异国他乡天涯海角,好难好难的啊!同心协力还应付不了,还要互相折磨。我们心里苦了在流泪滴血有谁会知道呢?加拿大好是好,但不是对我们的好,特别是我,人都是个废人了。我们还是按原来想的。赚点钱,生个儿子是加拿大公民,给他多留一条路,你再拿了学位,回去算了,好不?”她止了哭说:“好。”又说“那你不记我的仇了?”我说:“不记。”她说:“要是你得健忘症还好些。其实我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要多心,我只是没有耐心。外面压力这么大,几千几万斤压在身上,我都觉得腰要折了神经要断了。我没有耐心你原谅我一点,心里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别跟我计较,你是男子汉心怀宽广。在这茫茫的世界你再不理解我还有谁理解我呢。我抱了好大的希望,苦苦等一年把你等来,谁知又是这样,我有什么想头?”说着又哭起来,肩在我胳膊中一耸一耸抖动。我感动着,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摸了她的头说:“睡吧,睡吧。”
第二天早上她情绪很好,去学校之前说:“高力伟,那天是我不对,是我犯了错误,你真的不记我的仇好不?我保证下次再不这样了。”又羞涩地笑起来。我说:“好好,我忘都忘了你还老是提起!”她说:“知道你是男子汉胸怀海一样辽阔,怎么会跟我这样的人计较呢。”我说:“别拍我的马屁,拍也没有用,我不要你说好听的,下次别这样就没事了。”她说:“不会了,哪里还会呢,我又不是疯子。”她去了,我心里惆然若失。这种感觉如此明显地在心中凸出来一块,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一定有什么原因,坐在那里想了很久,把所有的事都想了一遍,还是不明白这种感觉的来由。我干脆抛开了去,拿起教科书一句一句的读下去,但那种感觉依然在意识的边缘飘荡,让人感到它的阴影。我放下书,下楼从冰箱里取了一听可乐来喝。在嘴唇触到冰凉的可乐那一瞬间,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我明白了自己。原来我在深心已经把这件事当作了一个机会,一个通向解脱的起点,而现在这个机会却失去了。明白了这一点我有了一种懊恼,怨恨着自己没有足够硬的心肠把冷漠坚持下去。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产生了分手这样可怕的想法,而主要的原因又是什么。唯一明确的是,我现在本能地希望自己是一个没有牵挂的人,这想法连我自己也感到了恐惧。
在寂寞的时候,我常常与自己的心灵对话,我觉得在深心自己也看不清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自己,他把我当作另一个人来审视。我想了好久,试图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可怕的想法。有些男人在结婚以后,会因为生活的平淡缺乏预期的浪漫而对妻子失望,这也许并不因为妻子有什么不好,而只是对平淡感到厌倦。他们在深心渴望着奇迹,有时单独赶赴舞会,想有意料不到的艳遇使乏味的日子富于新鲜的刺激。在思文出国以后,当舒明明以稚气的崇拜昏头昏脑地闯入我的生活时,我没有拒绝这种热情。在惶惑中我安慰自己,想着这并没有超出人性允许的胡度。对舒明明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最后的距离,这不是因为有多么道德,而是没有勇气承担那么沉重的良心责任。好多次我在激动中想做那种我渴望着而又能够轻易做到的事情,这时那种畏惧就提醒着我就此止步。我还不至于为了追求刺激的渴念去凿沉家这条小船。舒明明好几次对我说:“给我一点希望,给我一点希望。”我坦白地告诉她,我不能那样做,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勇气。我心里喜欢着她,又觉得自己虚伪透顶。到加拿大之后,我想着过去已经成为过去。可近来我又开始了有意识的回忆。在自己的想象中,我已经把和舒明明在一起的情景温习过许多遍了,那些平平淡淡琐琐细细的事情,忽然都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每次与思文发生冲突之后,对过去的回想就特别活跃,舒明明的幻象就更生动地浮现在眼前。那怯生生的羞涩,那迷迷惘惘的询问眼神,使我的心感到快意的安慰。这样的安慰我从思文那里也曾得到过,但现在已经很遥远,出国这件事改变了一切。我需要这种感觉,当我在现实中得不到,就到回忆中去寻找。在这种可悲的处境中,舒明明那小鸟依人般的身影就显得更加珍贵,更加执着地在我心中闪现。犹豫着我给她写了一封信,非常平淡,对自己内心的感受只字不提,这时我明白了自己对她的真实感情,明白之后更加小心谨慎。我不知道自己的前景,我怕她造成幻觉而作前途渺茫的等待,那样会害了她对她太不公平。生活中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是想念一个人就越是不敢表达。人真的是很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觉得珍贵,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到了那一点,觉得那是最重要的,把它看成了幸福的全部。在这万里之外,地球的另一面,我想起舒明明那信赖的轻轻一点头,那求助的微微一笑是多么难得的幸福,多么领当不起的生活恩泽。可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连我自己也看不透也说不清楚,难道因为这些我竟动了离婚的念头?在这种种回想的映衬下,思文的种种优越都失去了色彩。在国内时,听见别人说思文是女性中的出类拔萃者,我心里还很得意,觉得她真的是无可挑剔。而在这里,当其它留学生,还有她的老板等人众口一辞这样说的时候,我却感到了沮丧。我总觉得这些话的后面的意思就是,你高力伟配不上她。那天去化学系一个博士家里玩,他太太对我说:“高力伟你真是幸运,有了这样的太太还有什么可plain的呢?”我当时点头微笑称是,心里却是一声苦笑。人有时对自己就是不理解也看不透。为什么离婚的念头一旦产生,就这么强烈,我说不出充分的理由。这是一种直感,我相信这种直感一定有着充分的理由,或者,根本不需要什么充分的理由。
十九
纽芬兰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几乎还没有感觉到秋天,冬天就来了。
(以下略去3000字……)
二十
我要思文从化学系搞来一个温度计,用桶在水房里接了冷水热水兑在一起,测了水温,把上次买的绿豆分一半泡了,又把房子里的电暖气开大一些。过一天绿豆吐出一点小小的白芽。我把绿豆倒入那只塑料大桶中,用湿毛巾压好,每天从水房提了温水浇几次。水流到底下一个大桶里,快满了就舀出来提到水房倒了,一天几次。晚上把水准备好,半夜也起来浇一次,怕烧坏了。豆芽一天天长上来,四天后竟长满了一桶。我抽了几根看了,长长的一根根,白嫩嫩脆生生的惹人爱。我说:“好了。”便和思文把塑料桶抬到水房里,闩上门,在浴池放了半池水,把豆芽倒进去,再一把一把捞起来,这样洗掉绿豆壳儿。洗了两遍洗干净了,有一大桶,称了有四十多磅。我心里高兴着,多搞几桶就来钱了。
我给顾老板打了电话,问他要不要。(以下略去250字)
回去我把钱掏出来给思文看,她也很高兴,又耽心我误了学习。我说:“学习学不学都行,钱可不是赚不赚都行。”她又说,赵教授已经通知了她,到明年一月助教工作就没有做了。我说:“刚可以多赚几块钱,又一个洞,豆芽的钱也填不满。不过也好,舍了那点钱你论文就快马加鞭了。早点到多伦多去赚是一样的。”她说:“不做了也好,做了我心里好紧张的,生怕一点没做好。”我说:“下个星期豆芽再多发一桶,什么地方有那种大桶呢?”她说:“学校教学楼有,有些都空在那里。”我说:“那今晚去拿一两个来。”她说:“还是买吧。”我说:“拿一个算了,买一个也要到超级市场跑一趟,还远些。今晚没有机会拿到,买也要买一两个。”她犹豫一下同意了。说:“十点钟你到赵教授实验室来找我,十点钟以后教室里就没有人了。”
晚上我骑了车到赵教授实验室找她,她说:“我有点怕。”我说:“怕什么呢,我真的当这是偷,我又不去拿了。我只当家里没有垃圾桶,顺手拿一个。”她说:“如果碰了人问你,你就说,I think it useless。”她要我复述一遍,我又复述了。她说:“有人了我就唱歌。”我说:“干什么呢这么紧张,自已吓自己吧。有人来了又怎么样,我当他的面也拿了。”她说:“小心,去吧。”
上了楼我查看了教室都空着,便熄了走廓里的灯,教室里的灯射到走廓来,静静的反而有了一种紧张气氛。我轻声自言自语壮胆说:“自己吓自己呀。”又把灯开了,心里反而坦然起来。我提了两只垃圾桶,把里面的垃圾倒到另一只桶里去,又把两只桶叠起来拎着。
快走到转弯的地方思文忽然站在那里唱起了歌,背对着我一只手在后面摇着。我马上把桶靠墙放了,手插在口袋里慢慢踱着步。一对男女学生牵着手下楼,望也没望这边一眼。下了楼我拎了桶在前面走,本书由炫书网提供下载她推着单车远远跟在后面。到了马路上她跟上来了,我说:“进了安全地带了。赵洁为了八块钱上了法庭,这两只桶要三十块钱呢。”她说:“那不一样。”我也笑了说:“那不一样。”我要她上车,她说:“风这么大,又拿这么大两个桶,会吹倒的。”我说:“我骑车你还怕,你搭我的车也有几年了,出过事没有?”她说:“出事还用两次!”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