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斯丝毫没有发觉,不过也没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往後靠,把手枕在脑後伸个懒腰,继续发表感想,“妈妈长得很漂亮,不过有点怪怪的……哎,我觉得她看我的时候总是把眼睛睁得很大很大的样子,这样会很辛苦吧?哈哈,妈妈真有趣……”
时影双手握紧方向盘,听著凯斯嘀嘀咕咕。
他忽然想起了文杰。
如果是文杰,就不会觉得有趣。母亲并没有恶意,目光中已经不自觉流露出纾尊降贵的同情,更何况别人?文杰孤儿出身,吃了不少苦才在社会中挣扎出自己的一角落足地。他倔强又敏感,自小的经历令他拥有比别人更强的自尊心,能自立後,便受不得一点儿委屈,也不肯让自己受委屈,──他靠自己吃饭,又不靠别人养活。时影起先并不明白,否则不会要求他跟自己来纽约,不会让他住在自己家里,不会要求他应酬自己的父母亲朋……不会丢下他去工作……也不会在他流露委屈的时候要求他“为了我,忍一忍……”
文杰肯忍也是因为爱自己,但这种爱与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付出的爱有回应,也许文杰会继续忍下去……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自己没有看到任何不妥。
杨怀恩说什麽来著?
……我以为你喜欢这种虚幻的幸福!
……那个时候……真的没有看到吗?
时影踩下刹车,把车停在路边的临时停车处,整个人趴到方向盘上,不出声。突然停车让凯斯有点意外,扭头看他,“时影,怎麽了?”
脑袋里突然像著起火来,时影从衣袋里摸出小瓶,吞下药丸,抵挡汹涌而来的疼痛,感觉额角後背迅速地沁出一层冷汗来,凯斯惊慌的询问声也开始忽远忽近,飘浮不定……明明已经疼到连呼吸都困难,无暇去想任何事,大脑里却总是丝缕不绝的掠过一些看不清的念头。
时影觉得自己正在被那些念头扯向一个黑暗灼热恐怖的地方,明知道不应该去,可是这一次却突然失去了挣扎的欲望,疼痛、灰心沮丧,像绳索一样勒得心脏开始窒息。
就这样吧……
他想。
他真的是在自己骗自己!
……也许……大家都在因此恨自己……文杰踢开自己是对的……至少他重新找的那个人给他的是实实在在真的快乐……文杰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其他人呢?
时影觉得自己的头几乎要爆裂。
他不想去想,却忍不住。
身体越来越冷。
但是在浓重黑暗中,凯斯的声音忽然很清晰的渗透进来了。清亮的,柔软的歌声,虽然听不懂,但调子很动听,若隐若现,连绵不断,像温暖的水流缓缓包覆过来。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似乎有过这种感觉……
有一处开阔的漫坡地,绿草间的岩层像阶梯一样直落海中。躺在阳光里,身边盛开著团团簇簇的小野花,精致的山地八瓣花轻轻颤动,花瓣在鼻尖上探头探脑。高远的蓝天下刮著微风,风像调皮的小小少年一样打著滚跑来跑去,又用小毛手来摸自己的脸。那种温暖柔软,充满胸臆的满足感……然後自己说……
……说了什麽呢?
从混沌中恢复一线清明,时影觉得脸上一片潮湿。他模模糊糊的想:我是哭了麽?身体是每次头痛过後必然的乏力。然後他发现凯斯正跨坐在自己腿上,像抱著婴儿一样抱著自己,轻轻摇晃著,哼唱著,抚慰著……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了很久。温暖的气流在车厢里流淌,外头的雪块还未融化,车里却像初春。久到时影几乎睡著,然後他听到凯斯小声地问,“你好了吗?”
“……嗯。”身体虽然还疲倦,但基本已经恢复了。
凯斯顿了一顿,猛地搂紧他,呜哇一下放声哭出来。他泪如雨下,没一会儿时影的衣领处就湿透了,“时影时影,你吓死我了!”
时影长长吁一口气,放松自己,摊直身体,看著车顶发呆。
凯斯从他肩上抬起头来,小小面孔水光淋漓,眼睛湿漉漉的,充满忧伤和恐惧,“时影,你怎麽了?”
不知道为什麽,时影就是知道他问的并不是自己这次的发作。
沈默了良久,他开口,“凯斯,我觉得……我好像想起了什麽……”
面前的男孩用纯粹而柔和的目光注视著他,“是吗?”出乎意料,他并没有追问他想起什麽,只是重新抱住时影,片刻後才小声说,“那麽,你决定面对真实了?”
时影怔了怔,这话有些熟悉。
你要看到真实,然後才能看到我……
“凯斯,你知道吗?”时影出神地说,“你这话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现在仔细想来,从你出现在我面前,所有的事情就开始向著某一个方向前进……我不喜欢去的方向……好像必须在临走前把所有要做的事都做完……怎麽说……以免留下遗憾,是这种说法吧?凯斯,你确定你不是上帝的使者吗?”
男孩吸一下鼻子,摇摇头,“我只是爱你,只是碰巧在这个时候来到你身边,我只是……希望能跟你在一起。”
时影温柔地用抚摸他的脸颊,“也就是说,我做的任何事还是我自己决定的。”
凯斯看著他,有些困惑。
“好吧。”时影抱起他,把他放回到旁边的座位,发动车子,掉个头,向回开。
“我们不去看照片了吗?”
“或许以後吧。”时影平静地说,“我们先去恢复事情的真实面目。”
时影直接把车开回去,走进前厅时,女仆似乎没想到他这麽快就回来,匆匆迎上来,神情有些不安。
“我母亲在哪?”
“夫人……出去了。”
“出去?”时影脚下一顿,这种天气出门?
女仆声音平稳下来,公式化地回答,“夫人约了朋友喝茶。”
时影点点头,其实他只是顺口说一下,并没有要问的意思。他看了女仆一眼,这个女仆是在他离家後来的。他离家已经很久了,当中回来的时候,偶尔会注意到她跟在母亲身旁,看起来是个非常沈默的人。时影思索著她的反应,说,“我去她的工作室,如果她回来请告诉她。”
女仆似乎呆住,过一会儿才回答,“好的。”
直到转过楼梯,一直落在背上的目光才算被隔绝开。时影觉得有点疲倦,轻轻叹了口气。时太太的工作室在宅子的一侧,有宽大明亮的窗户,几案上瓷盘中养著香气馥郁的水仙,坐卧的长榻与椅子铺著缎面半旧的垫子,厚实实的感觉温暖舒适。房间正中一张大桌,就是时太太的工作台,她的日常消遣比较少见,是裱画,且特意拜师学过。
凯斯没见过这种古色古香的陈设,好奇地转来转去左右看。大桌上除了一些不晓得做什麽用的瓶罐工具之外,还有几幅卷起的宣纸。他伸手去拉开一张,问,“这是什麽?”
时影已经在长榻上躺下来,侧头看看,说,“是未裱的画。”
那幅画已经被凯斯揪著两角摊开,虽然没有题名,也看得出,是一幅鱼戏莲叶下,伞盖般张开的荷叶下自由自在地悠游著两尾红鲤。
“咦,是鱼!”凯斯惊叹著凑近了瞧,“好肥的鱼!颜色好漂亮!”
这画的手笔时影很熟悉,同一个人的画他已经看过无数,──时太太每天花半天时间坐在工作室里,专注地,温柔地处理这些画,做这件事时她仿佛另一个人。时影闭上眼,想像著母亲坐在那里,从窗子投下的日光随著时间流逝而倾斜,她的脸上流露出哀伤而隐忍的笑容……
“这是杨怀恩画的。”
“哎?”凯斯抬起头,一脸莫名。
“杨怀恩,他喜欢的是我妈。”
“……哎?”
“这就是事实,虽然我一直希望它不是真的。”时影扯扯嘴角。
“……是真的?”凯斯喜出望外,扑过来。
时影皱起眉,“你听到这种事,为什麽还这麽高兴?”
凯斯一脸警报解除的样子,咯咯笑。
“哼!”时影泄气,“算了!”他用手枕著头,思绪飞出老远去,“那家夥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