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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拜托你快点回来吧!颙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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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呀,小衍,你干脆就在这里住下来,别回去当什么高中老师了嘛!」
颙衍现在相当地困扰。
他坐在四合院中庭搭起的圆桌主位,面对着宛如金色织毯一般的油菜花田。
油菜花是花东纵谷著名的夏季作物之一。六月底虽然还不是油菜花主要的生长季节,但花色的缤纷与多变,已足以吸引每个经过旅人的目光。
颙衍的母家在一个小镇里,是东部世代务农的平凡人家,务农务到某一代,存够了钱,让子女能够到城市里念书,这是台湾早期许多农家的常态,而颙衍的母亲家只是这千千万万家庭中的其中一个。
颙衍的外婆非常有生意头脑,祖先留下来几甲的地,后来被外公建了平房,分配给几个儿女。
这些屋子就散置在离祖厝不远的地方。而外公死后,外婆就利用那些屋子经营起了民宿。最近台湾观光地区很流行这样具有古风的民宿,颙衍听说旺季时生意也很好,外婆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
民宿的名字是「时守庄」,正是以颙衍的母亲本名为名。
「就是说啊!那个什么归如的有什么好?阿衍啊,留在这里,叔公教你怎么养鸡养鸭,保证比你当什么高中老师还有趣一百倍!」
「阿衍,我看你体格不错嘛,比起教书,种田应该更适合你啊!」
「欸欸,颙家的阿衍啊,我看你也是一表人才,怎么还没讨个老婆啊?我家那个闺女虽然凶了点,但是人还挺标致的啦,要不要哪天姨母给你介绍一下……」
据尚融转述颙寿的说法,颙衍的母亲虽然在孩子被带走的来年,便因病抑郁而终,这边还是留下相当多的亲戚。
颙衍的外婆一共有九个兄弟姊妹,每个水土保持都做得很好,每个都长命百岁,所以颙衍光是叔公、姨婆的就有一大把。
至于母亲的兄弟姊妹,倒只有一个,就是他母亲的哥哥。
颙衍没有见过他太多次,只从亲戚的口中听说,他似乎是个相当疼爱妹妹的哥哥。因此颙衍母亲的死,带给他相当大的打击,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颙衍这个唯一的舅舅都不曾回过家。
不过颙衍对舅舅的独生子倒是有点印象,十岁惨剧发生前,大概是出于让母亲病死的愧疚,颙衍每逢寒暑假都会被颙寿丢回外婆家一趟,跟亲戚家的小孩玩在一块。他那个表弟就是玩伴的其中之一。
颙衍还记得他叫「稽古」什么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王。
秉烛夜话 177
?衍还记得他叫「稽古」什麽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王。
「小衍你不回来,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想你!特别是我家那个阿古,整天念著你,就连到都市里去念书了,打电话来还第一个问你回来了没有。」
他舅母笑著说,?衍对他那个表兄的记忆其实也满模糊的,只记得他是当时唯一肯和自己玩的小孩。
其他人都因为?衍阴沉,重点是身後无时无刻不跟著一只黑漆漆还会咬人的大狗,对?衍避之唯恐不及。
?衍还记得那个稽古的男孩还曾经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差点连命都没了……但具体而言是什麽情况,?衍也已经忘光了。毕竟都是十岁以前的事了。
只是看著这些一窝蜂涌上的亲戚,?衍不知为什麽,有种撼动感。知道自己肉身即将形灭时,?衍有一度以为,像他这样的孤儿,就算在世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他、惦记著他。
这里的亲戚虽然很少提起?衍的双亲,对?衍却呵护有加,让他至少还留有一些属於人类的童年回忆。这也是?衍格外感谢这家人的地方。
仔细想起来,自从他离开神山,到中部去念书後,似乎只回来过这里一、两次,而且因为课业吃紧,每次都来去匆匆,也没能跟外婆好好聊上几句。
接了土地神工作後就更不用说了。不能擅离归如倒是其次,?衍灵元茁壮的同时,吸引妖魔鬼怪的能力也会随之倍增,他不能为这个他生命中唯一一块净土带来任何危险或麻烦。
「阿守要是活著就好了,看到阿衍长这麽大,一定也觉得很高兴吧……」
一个?衍记得是舅公的人忽然说,他似乎喝多了酒,整个人摊倒在饭厅砖地板上。
这话一说出口,整个饭厅的人都安静下来。
从以前就是这样,?衍也不明白为什麽,外婆家的人只要一提到他的母亲,就会像这样安安静静的,原本开朗的脸上弥漫起一丝阴霾。
?衍想,大概是因为促成母亲死亡的原因,和他的亲生父亲,也就是?寿有关的缘故,所以这些纯朴的人们,才会绝口不提这件事吧!为了怕?衍因此感到难堪。
但?衍从没听过外婆埋怨过一句?寿,关於?寿擅自把襁褓中的他带走这件事。这个平凡农家中的人们,就这样默默地接受了这种荒谬的事。
「是啊,阿守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外婆也喃喃地说。
「阿守」是?衍母亲的小名,从本名「时守」而来。
外婆每次和?衍提起关於他母亲的往事时,总是会说:「那个阿守以前啊……」、「阿守她以前最喜欢……」久而久之,?衍也都唤自己的妈妈叫「阿守」,彷佛那是他和亲人共同独有的腻称。
?衍双亲认识的经过,?衍一向是听尚融转述的,但他感觉得出来,尚融好像不怎麽想谈及?衍的母亲。他们只在神山里谈过一次这个话题,尚融的态度也很敷衍,说出来的经过就像是哪个三流偶像剧的剧情。
『大概就是因为朋友介绍而认识,一见锺情、交往了一阵子……然後就结婚吧?人类的繁衍标准流程不就是这样?』尚融当时还别过了头,一副蹩扭样。
两个人结婚之後,有段时间就住在这片油菜花田中,渡过了一段宁静而安详的新婚时光,直到?衍生下来,被强行带往归如为止。据说这也是?衍的母亲人生中为数仅有的幸福时光。
之所以说是据说,是因为?衍实际上完全没有关於母亲的记忆。?衍的母亲在他很小时候就不在了,有关母亲的一切,?衍都是断断续续从他人口中拼凑出来的。
亲戚五十陆陆续续聚集过来,很快冲淡了方才的哀愁气氛。这片油菜花田里每个人都很热情,女人就带了大量的家常菜肴和腌梅子,还有人带了这里的名物油菜花炸饼,食物堆了满满的一桌,一群欧巴桑还满怀期待地看著?衍,让他不把它们吃光都不行。
而男人当然就是扛酒来,?衍几个外叔公閒来无事,嗜好就是自己酿酒。?衍以前住学校宿舍时,没事还会收到家乡寄来的酒缸,返乡时就更不用说了,不被那些老酒鬼抓著喝到三更半夜是脱不了身的。
「喂,小衍啊,这是叔公自己酿的玉米笋酒!保证好喝,来,快尝尝!」
「玉米笋……」?衍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玉米笋原来也可以酿酒吗?
他略嫌胆怯地递出手里的玻璃杯,长辈立刻就替他斟满了酒,还逼著他一乾而尽,如此酒过三巡,?衍酒量本来就不怎麽样,多少也有点微醺了。
「好了,你们别再逼阿衍喝了,阿衍是老娘的孙仔,你们凑什麽热闹?去去去,给我到一边自己喝,老娘要跟我的乖小衍说话。」
所幸外婆出来替?衍解了危。?衍醉倒在四合院的竹编躺椅上,两眼迷蒙地看著清晰得彷佛假的一样的星空,外婆便在他身边拉了凳子坐下来。
「拍谢哪,最近另一头在做民宿,外婆两头烧,忙不过来,还好有你舅公家帮忙著。你难得回来一趟,没能好好招待你,你舅公他们也觉得很拍谢。」
「外婆……」?衍接过外婆递来的醒酒茶,直起了上身。
「你变壮了哩,阿衍。」
外婆说,她仔细地端详著?衍,从他满是胡渣的脸扫向那头鸟窝,在扫向他起伏有致的胸口。「还长这麽大只,外婆都快认不出来了说。」
?衍笑了笑,酒精让他的表情变得柔和。?衍只看过母亲的照片,还是黑白的,大致知道她生成什麽样,是个清秀的美人诸如此类。对她本人几近毫无印象。
但?衍想,如果妈妈还活著的话,肯定就是像外婆这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