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之后但凡不是断手没脚的,就该做事养活自己。不论这种想法是否合得了世事常理,叶裳容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倚江楼,更确切地来说是余元,叶裳容一直都是感激的。
但是后来,余元答应了张家的求亲。
她欠张家救命之恩,而张家欠她悔婚的债,所以张家是她心里的死结。但是对间接造成她被人悔婚的余元,叶裳容却理不清应该怎样面对。
“小姐在这里用饭吗?”小二见她站在门口就凑了过来。过了午饭的时辰,酒楼客人稀少。只是小二在看清楚她衣服质料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向谄媚偏了过去。
“嗯。”叶裳容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既然介意,那就索性走进去。无论结果如何,她不想再让这件事继续存在她心里。
小二本想引着叶裳容向雅间去,却诧异地看着彷佛知道方向似的她,向大堂角落里的位置走去。
“有些什么?”叶裳容落座后问道。
“我们店里有个名堂,叫做四季鲜。”小二陪着笑脸,“小姐一定是吃惯好的了。咱不敢夸口别的,算是尝点新鲜的如何?”
四季鲜……呢。
叶裳容眨了下眼,“就这个。再上两道素菜,挑新鲜的鱼蒸一条。”
小二立时眉开眼笑,一声“您稍等,马上来”后匆忙去了。
这时候大堂里客人已经不多,小二才走,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叶裳容选的角落那里,窗外有棵梨树。她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一树白花,此时满树都是浓绿的叶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桌上画下点点亮斑。
桌子很旧,就跟她印象里的一样。有道缝隙又窄又深,她每次都要费好大力气才能把桌子擦干净。
凳子有点摇晃。
还有,墙角那里以前有老鼠洞。
转眸间,每一个细节都与她的回忆应和在一起。只是虽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却丝毫找不到熟悉的感觉。连冲进鼻子里那股油腻腻的味道,也和这个地方一样竟然那么陌生和遥远。
不一时小二就端了盘子过来上菜,牡丹燕菜。
叶裳容只当是没看到小二打量的目光,只拿起筷子。
浸透了汤汁的萝卜丝在阳光下厚薄均匀,只是入口时却不够爽脆。酸辣的味道与其说是为了开胃,倒不如说是遮掩调味上的不足。
这道菜除了刀工足够,选料、火候、调味之类全部都不行。
不是原来那个厨子的手艺,叶裳容一尝就知道出于何人之手,不由得冷笑了一下。
张贵此人说他一句愚钝,并不能算是刻薄。如果他在大酒楼里偷师,勤奋努力个十几年也不是全没出头的可能。只是儿子在娘眼里自然是千好万好,再无不是的。他娘自以为攀上酒楼老板的女儿就是绝好的亲事,却不知其子根本不识机变灵巧为何物。有她在背后出主意,只怕连保住余元的成就都难,更别提什么富贵了。
不知道当他们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不,或许该说,他们有没有明白这个道理的一天?
淡淡的,却也冰冷的笑容弥漫开来。看着这一盘只有卖相还算不错的牡丹燕菜,叶裳容没有再下筷子的心情,索性搁下。
此时,小二又端了菜上来,说是“四季鲜”。
荷花形的碗正是她曾经说过的样子,旁边配的是各色的鱼脍。
叶裳容只是略一挑眉,已经连想要惊讶的心情都提不起来了。
当时她不过是突然想到的点子,自然粗陋。本想后来再筹划齐全的,却不想真到夏天的时候她已经不在这里做小二了。
只是,鱼脍……
叶裳容看着桌上的菜,唇边轻笑带上些许讽意。
入夏之后,鱼类因产过卵就不再如春天般肥嫩鲜美,不宜生吃。想要符合四季鲜的名字,就算是拿当季的野菜补上也好过选这个。
叶裳容看了眼牡丹燕菜,她又瞥了眼鱼脍。
如此滥竽充数,自毁名声。
“叶……姑娘?”不知何时,有个人走到她桌前不远的地方。
叶裳容抬头,然后眨了眨眼。
余元穿着一身半新的棉布袍子站在那里,他神色间有些迟疑,似乎并不太确定叶裳容的身份。
“……老板。”叶裳容终于还是开口唤道。
“小叶,果然是你。”中年男人脸上一松,露出安心的表情。只是他到底没有随便,直到她伸手示意才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上一次见到你到现在,有三个月了吧。你现在怎么样?”余元的口吻一如之前,透着亲切和关心。
叶裳容抿了下唇,心里五味杂陈,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余元到底曾经倚重她,说是推心置腹也并不为过。而她一别数月连声交代都没有,再见面时他还能如此毫无芥蒂地关心她。
“令嫒……成亲了?”本该寒暄问候的,但是她开口时却成了她最介意的事情。
叶裳容下意识抿紧了唇。
她自问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张家欺她孤弱已成事实,如果连余元也是一样心思,那她真是不知情何以堪了。
“上个月才成的亲……”余元一愣,好一会皱起眉,“这么说,原来是真的。”
叶裳容只是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的确是知道大牛对你有意,”余元越说眉头皱得越紧,“当时他来求亲,我还以为是你不肯。蓉儿又很喜欢他,原来……”
以为她……不肯。
这话初入耳的刹那,叶裳容心里突然一松。
所以原来,她并不是一败涂地。原来,那一年多里还是有人真心待她的。
淤积在心里的最后一点阴霾也终于消散,叶裳容嫣然轻笑。
反倒是之前一脸平和的余元,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沉了下去。“那个……”余元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小叶。”
叶裳容道:“老板请说。”
“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太难为大牛了?”
别太难为?
叶裳容脸上的笑一僵,冷嗤一声,“到底……”只是余元脸上无奈的神色让她到底没把话说全,只是脸上才兴起的微笑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或许该说,整间倚江楼甚至加上张家母子,最了解她心性的人就是余元。平心而论,叶裳容的确无法保证,再这么下去自己不会对张家母子做什么。
余元有些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说的样子,让叶裳容心里一软。
看这端上来的菜,就知道张贵已经不再勤奋。他毁弃婚约,也不能算是忠厚。而去掉这两样之后,张贵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偏生如今女儿都嫁进张家了。余元的心情,叶裳容不问也能猜到七八分。
也罢,就当……还了他的知遇之恩。
更何况他说的是这“别太难为”,而不是“别难为”。
“好。”叶裳容郑重地应下来。
余元还想再说什么的,只是看着叶裳容,竟是满脸的疲惫,“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说着,也不和叶裳容招呼,竟然就这么站起来走了。
叶裳容看着他的背影,眼里露出一丝不忍。
只不过事到如今,张余两家的事再也与她无关。
叶裳容拿起茶杯轻抿一口。许是压在心上的事又少了一桩的关系,这寡涩无味的茶竟然也不是那么难入口了。
她眼角余光无意间中瞥见一个人,不由一愣。她诧异地抬头看过去时,对方却也正好看过来,顿时视线相交。
那个不知何时坐在她对面桌子的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曲裾深衣,金银双色的镶边也不及他的容貌更引人注意。稍嫌苍白的脸上那双略为上挑的凤眼,还有颜色淡淡的唇,只不过那么坐着,就吸引了整个大堂里几乎所有的视线。不是青罗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