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心意已是感激,天下到处有情人,国不国籍倒是小事了。
那天黄昏,气温突降,过了一会儿,下起微微的细雨来,女友卡蒂狂按我的门
铃。
“哗!你也要走了!一定开心得要死了吧!”
卡蒂再过几日也要回瑞士去了。
“惊喜交织!”我哈哈的笑著。
“怎么样?再去滑一次冰,最后一次了。”
“下雨叀酰≡偎担一乖谛锤迥兀 ?
“什么时候了,不写算了嘛!”
我匆匆换了短裤,穿起厚外套,提著轮式步鞋,便与卡蒂往旧飞机场驶去。
卡蒂的腿不好,穿了高低不同的鞋子,可是她最喜欢与我两人去滑冰。
在那片废弃的机场上,我慢慢的滑著,卡蒂与她的小黑狗在黄昏的冷雨里,陪
著我小跑。
“这种空旷的日子,回台湾是享受不到了!”我深深的吸了口气。
“舍不得吧!舍不得吧!”卡蒂追著我喊。
我回头朝她疼爱的笑了一眼,身上用耳机的小录音机播出音乐来,脚下一用劲
,便向天边滑去。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走了!走了!心里不知拌成了什么滋味,毕竟要算是幸福的人啊!
写了一张台湾朋友的名单,真心诚意想带些小礼物,去表达我的爱意。那张名
单是那么的长,我将它压在枕头下面,不敢再去想它。
本来便是失眠的人,决定了回国之后,往往一夜睁眼到天亮。往事如梦,不堪
回首,少小离家的人,只是要再去踏一踏故国的泥土,为什么竟是思潮起伏,感触
不能自已。
梦里,由台湾再回岛上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常去的孤坟。梦里,仆跌在大
雪山荻伊笛的顶峰,将十指挖出鲜血,而地下翻不到我相依为命的人━━中国是那
么的远,远到每一次的归去,都觉得再回来的已是百年之身。
一次去,一场沧桑,失乡的人是不该去拾乡的,如果你的心里还有情,眼底尚
有泪,那么故乡不会只是地理书上的一个名词。
行装没有理好,心情已是不同,夜间对著月光下的大西洋,对著一室静静的花
草,仍是有不舍,有依恋,这个家因为我的缘故才有了欣欣向荣的生命,毕竟这儿
也是我真真实实的生活与爱情啊!
这份别离,必然也是疼痛,那么不要回去好了,不必在情感上撕裂自己,梦中
一样可以望乡,可是梦醒的时候又是何堪?
绿岛小夜曲不是我喜欢的歌,初夏的夜晚却总听见有人在耳边细细幽幽的唱著
,这条歌是淡雾形成的带子,里面飘浮著我的童年和亲人。
再也忘不掉的父亲和母亲,那两个人,永不消失的对他们的情爱,才是我永生
的苦难和乡愁啊!
一个朋友对我说∶“我知道你最深,不担心你远走,喝过此地的水就是这儿的
人了。你必回来。”
水能变血吗?谁听过水能变成血的?
要远行了,此地的离情也如台湾,聚散本是平常事,将眼泪留给更大的悲哀吧
。
“多吃些西班牙菜,此去吃不著这些东西了。”
朋友只是往我盘里夹菜,脸上一片蒙蒙的伤感。我却是食不下咽了!
上次来的时候,母亲一只只大虾剥好了放在我盘里,说的也是相同的话,只是
她更黯然。
离乡又回乡,同时拥有两个故乡的人,本当欢喜才对,为什么我竟不胜负荷?
这边情沌手足,那儿本是同根。人如飞鸟,在时空的幻境里翱翔,明日此时我将离
开我的第二祖国,再醒来已在台湾,那个我称她为故乡的地方。
雨禅台北
那一阵子我一直在飞,穿著一双白色的溜冰鞋在天空里玩耍。
初学飞的时候,自己骇得相当厉害,拚命乱扑翅膀。有时挣扎太过,就真的摔
了下来。
后来,长久的单独飞行,已经练出了技术。心不惊,翅膀几乎不动,只让大气
托著已可无声无息的翱翔。
那时我不便常下地了,可是那双红色轮子的溜冰鞋仍是给它绑在脚上。它们不
太重,而且色彩美丽。
飞的奥秘并不复杂。只有一个最大的禁忌,在几次摔下来时已被再三叮咛过了
━━进入这至高的自由和天堂的境界时,便终生不可回头,这事不是命令,完全操
之在己。喜欢在天上,便切切记住━━不要回顾,不可回头,不能回头━━因为毕
竟还是个初学飞行的人。有一日,道行够了,这些禁忌自然是会化解掉的,可是目
前还是不要忘了嘱咐才好。
我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连在天上慢慢转弯的时候,都只轻轻侧一下身体和手
臂。至于眼底掠过的浮影,即使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都不敢回首。我的眼睛始终
向著前面迎来的穹苍。
有一日黄昏,又在天上翱翔起来,便因胆子壮了一些,顽心大发,连晚上也不
肯下地回家了。
夜间飞行的经验虽然没有,三千里路云和月,追逐起来却是疯狂的快乐。
这一来,任著性子披星戴月,穿过一层又一层黑暗的天空,不顾自己的体力,
无穷无尽的飞了下去。
那时候,也许是疲倦了,我侧著身子半躺著,下面突然一片灯火辉煌,那么多
的人群在华灯初上的夜里笑语喧哗,连耳边掠过的风声都被他们打散了。
我只是奇异的低头看了一眼,惊见那竟是自己的故乡,光芒万丈的照亮了漆黑
的天空。
我没有停飞,只是忍不住欢喜的回了一下头。
这一动心,尚未来得及喊叫,人已坠了下来。
没有跌痛,骇得麻了过去,张开眼睛,摸摸地面,发觉坐在台北国父纪念馆广
场侧门的石阶上,那双溜冰鞋好好的跟著我。奇怪的是怎么已经骤然黄昏。
我尚不能动弹,便觉得镁光灯闪电似的要弄瞎我的眼睛,我举起手来挡,手中
已被塞进了一支原子笔,一本拍纸簿,一张微笑的脸对我说∶“三毛,请你签名!
”
原来还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怎么自己倒是忘了。
在我居住的地方,再没有人这样叫过它。而,好几千年已经过去了。
我拿起笔来,生涩的学著写这两个字,写著写著便想大哭起来━━便是故乡也
是不可回首的,这个禁忌早已明白了,怎么那么不当心,好好飞著的人竟是坠了下
来。我掉了下来,做梦一般的掉了下来,只为了多看一眼我心爱的地方。
雨水,便在那时候,夹著淡红色的尘雾,千军万马的向我杀了过来。
我定定的坐著,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不能逃跑,便只有稳住自己,看著漫漫尘
水如何的来淹没我。
那时我听见了一声叹息∶“下去了也好,毕竟天上也是寂冥━━”那么熟悉又
疼爱的声音在对我说∶“谁叫你去追赶什么呢!难道不明白人间最使你动心的地方
在哪儿吗?”
雨是什么东西我已不太熟悉了,在我居住的地方,不常下雨,更没有雨季没有
雨的日子也是不大好的,花不肯开,草不愿长,我的心园里也一向太过干涩。
有一阵长长的时期,我悄悄的躲著,倒吞著咸咸的泪水,可是它们除了融腐了
我的胃以外,并没有滋润我的心灵。后来,我便也不去吞它们了。常常胃痛的人是
飞不舒服的。
据说过那边去的人━━在我们世上叫做死掉的人,在真正跨过去之前,是要被
带去“望乡台”上看的。他们在台上看见了故乡和亲人,方知自身已成了灵魂,已
分了生死的界限,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因为心中不舍、灵魂也是会流泪的,然后,
便被带走了。故乡,亲人,只得台上一霎相望便成永诀。
我是突然跌回故乡来的。
跌下来,雨也开始下了。坐在国父纪念馆的台阶上,高楼大厦隔住了视线,看
不见南京东路家中的父亲和母亲,可是我还认识路,站起来往那个方向梦游一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