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林依登上花檐子,却不立时起步,而是有人在外念道:“高楼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花红利市多多赏,宝贵荣华过百秋。”果然是城里人的行事规矩,林依也见过村中人娶妇,但并无听过这样念诗的,忙隔着花檐子小声问媒人:“这也是要撒利市钱?”
媒人低声作了肯定答复,青苗就又去取钱,道:“还真是城里的规矩,寻常乡下人,哪来这许多钱撒。”
林依想着千年后的婚礼,迎亲的红包,大都是由男方给的,原来大宋也有这样的风俗,只不过换作了女方来给。
方氏站在院门口瞧热闹,见青苗四处塞钱,心疼道:“这是行的哪门子规矩,成个亲,这般洒漫。”
李三媳妇笑话她道:“又不是使你的钱,你这也操心太过。”
方氏暗道:“这些钱,将来都是张仲微的,林依这里多花一个,她儿子就少花一个。”她越想越难过,恨不得冲上去将青苗的手按住,幸好还留有一丝清明在,未把这出格的事体真做出来,不然可就是贻笑大方了。
她虽没胆子动手,但嘴上还是要抱怨几句的:“不过成亲而已,这般铺张作什么。”
李舒在旁听了,暗恨,哪名女子不盼着自家婚礼能隆重些,就是穷人家的女儿,借钱也要坐回花檐子,摆两桌酒席呢。
她想起自身,富贵人家小娘子,陪嫁无数,从人无数,却因方氏不讲究规矩,落得婚礼程序残缺,成为终身遗憾。当时她才进张家门,面儿上虽装作贤惠不在意,其实心底里哪有不抱怨的,此时见了方氏仍旧这副德性,更是将她暗骂了无数遍。
乐声中,迎亲的队伍拿足了利市钱,喜笑颜开地抬起花檐子,依照杨氏先前的吩咐,绕村整整一周,才重回张家旧屋门首。迎娶的人先到一步,这回换作向男家讨要利市钱,旁边还有人吟诵拦门诗,以推波助澜:拦门礼物多为贵,岂比寻常市道交。十万缠腰应满足,三千五索莫轻抛。而后有男家人答栏门诗,却是张伯临助兴: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寻意转深。欲望诸亲聊阔略,勿烦介绍久劳心。林依心里本有些紧张,但见外面热闹,却无人来管她,就放松下来,侧耳听那拦门诗,正听得入神,忽然檐帘被掀开,媒人捧着一碗饭,叫道:“小娘子,开口接饭。”
林依忙张口,将那团饭吞了,意即吃了夫家饭,从此成夫家人。青苗上前扶她下花檐子,踏上青毡席,先跨马鞍,后迈草,再迈秤,直至一间悬了帐子的正房稍事休息,名曰“坐虚帐”。
此时张家大房备酒,招待几名充作女家亲眷的媳妇子,“亲送客”吃完三盏酒,照着规矩急急忙忙退走,称之“走送”。
随后才是这场婚礼最关键最有趣的时刻,堂屋置了一马鞍,张仲微坐上去饮过三杯酒,张六媳妇充会女家亲眷,请他下马鞍,如此连请三次,才能把他请下来,叫作“上高坐”。
张仲微不知是兴奋,还是因为酒劲,一张脸红光满面,倒比平日里多添几分精神。方氏在旁瞧得兴致索然,直道没什么意思,李舒却是懂得这规矩,凡成亲,只有女婿上高坐,才称得起是最隆重的仪式,若谁家不高此礼,则会被男女宾客视为阙礼。方氏听她讲了,不以为然:“乡下成亲,全无此规矩,难不成都是阙礼?”
李舒与她讲不通,又怕她吵嚷起来,坏了大房好事,只得闭嘴不语,离她远了几步。
团圆今儿色光辉,结了同心翠带垂。此后莫教尘点梁,他年长照岁寒姿。
行完坐鞍礼,礼官请两位新人出房,教张仲微使一条红缎同心结将林依牵扯了,前者倒行,后者慢随,二人“牵巾”重回堂上,双双并立,请位双全亲戚拿秤挑开林依盖头。
林依容颜,平素众人都有见到,但今日瞧了她盛装,仍赞了声好样貌。
张仲微听见赞扬声,忍不住偷眼朝旁边瞧去,却正好对上林依眼神,二人都是勾唇一笑,林依垂下头去,张仲微却把脸更扬高了些。
随后二人参拜诸亲戚,走到方氏面前时,唤了声婶娘。张仲微叫的别扭,方氏听得心酸,今日明明该她坐在主座上,听两位新人唤一声娘,却没想到便宜了杨氏去。她恨恨朝堂上望过去,就没留意手下,叫林依递过的茶洒了一点子,锦书在旁嘀咕:“那里接大少夫人的茶时,手也是不稳的,该请个游医来瞧瞧。”
她声量极低,却还是被方氏听见,欲发火,却被张梁一个凌厉眼神止住,只得将锦书狠瞪几眼,留待回家再算账。
她在这里与锦书瞪眼,那边已是礼毕,两位新人准备进新房,这回换作林依倒行,仍用那条同心结,牵引着张仲微,慢慢走去房里,行夫妇交拜之礼。
第九十二章洞房审讯
交拜礼毕,仪式还不算完,紧接着礼官来撒帐,用盘盛了金银钱与杂果,按着东、南、西、北、上、中、下、前、后等方位,朝房内撒掷,一面撒,一面不断吟喜词:窃以满堂欢洽,正鹊桥仙下降之辰;夜半乐浓,乃风流子佳期之夕。几岁相思会,今日喜相逢。天仙子初下瑶台,虞美人乍归香阁。诉衷情而双心款密,合欢带而两意绸缪……
林依与张仲微面对面坐着,听那喜词,前面一段倒还罢了,听到后面有句“苏幕遮中象鸳鸯之交颈,绮罗香里如鱼水之同欢”,又见张仲微直盯着她看,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把头垂得低了些。
撒帐结束,男左女右,各剪下一绺头发,绾在一起,为“合髻”,至此成为“结发夫妻”。待二人喝过交杯酒,张仲微摘下张仲微头上一朵花,林依则解开他身上一粒绿抛扭。
接着,礼官请二人将酒杯抛至床下,张仲微趁人不注意,与林依咬耳朵:“口朝下,口朝下。”
林依不明其意,但仍旧照着坐了,先将酒杯翻过来,再顺手朝床下一推。张仲微叫她将杯口朝下,但他自己那只,却是朝上的,待得众人来瞧时,见酒杯一仰一覆,皆称此乃大吉之兆,有天翻地覆,阴阳和谐之意。
依照城里规矩,掷过酒杯,还需张仲微登堂赋诗催妆,但林依无父母,没得丈人丈母娘来索“催妆词”,于是礼官与张栋杨氏商量过后,取消了这一节,直接“掩帐”。
此时林依正盘腿坐在床上,对面是张仲微,见礼官上来替他们将幔帐掩起,还道这也不过是项仪式,旋即还要拉开的,不料那礼官掩好帐子,高喊一声“请新人换妆”,就带领众人退了出来。
转眼新房内就只剩了林依与张仲微,面对面坐在床上,鼻尖之间的距离,只有半手臂。林依惊讶非常,大宋婚礼竟这般火辣,宾客还在外面吃酒,新人就要开始洞房了么?她心里突然就跑进几只小兔子,蹦哒蹦哒跳个不停。接下来该作什么?替新晋夫君将腰带解了?还是先解自个儿裙带?好像哪般都太主动,不如仍旧端坐,先等张仲微动作。
林依等了许久,也不见张仲微挪到自己这边来,正将几分害羞变作腹诽之时,却听见对面大惑不解的声音:“娘子为何还不换妆?”
林依头一回听见张仲微唤“娘子”,愣了愣才反问:“换什么妆?”
张仲微答道:“娘讲的城里规矩,此时咱们换妆,再回堂屋行参谢之礼。”
原来只是换妆,并不是洞房,林依想到方才的浮想联翩,不知不觉脸就红了,心道,都怪那流霞,杨氏遣她来教规矩,她却比正主还害羞,没讲清楚就跑了,害得自己差点出糗。
张仲微见林依总不动作,就偷偷朝她这边挪了挪,小声道:“娘子,我替你更衣?”
林依心内正害臊,一掌将他推开,瞪了一眼:“坐好。”
张仲微也不恼,仍旧笑眯眯看他,林依却问:“这妆,怎么个换法?”
张仲微竟也是不知,挠了挠头,道:“乡里人哪晓得这规矩,娘大概以为我晓得,也没细讲。”想了想,又提议:“既然大伙儿都不晓得,不如咱们别换了,还这样出去。”
林依摇头,心想杨氏不是粗心大意之人,便下床去寻,果然床头的矮柜上搁了两套新衣裳,忙招呼张仲微过来,将那套男装递与,叫他去床那头换衣裳。
张仲微磨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