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的房屋。为夫人买化妆品,还有搬家,结果三千多金币的嫁资,在两年内就用完了。再说,从托特搬到荣镇,损坏了多少东西,又丢失了多少!还不算那座神甫的石膏像.因为颠簸得太厉害,从大车上掉了下来,在坎康布瓦的石板路上摔得粉碎了!
还有一件他乐于操心的事,那就是他的妻子怀孕了。分娩期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疼她。这是建立另外一种血肉的联系,好像连续不断地感到他们的结合越来越复杂了。当他在远处看见她走路懒洋洋的样子,胯骨以上没穿束腰的身子软绵绵地转动,当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他随心所欲地瞧着她在扶手椅上没精打采的模样,那时,他幸福得憋不住了;他站起来,拥抱她,用手摸她的脸.叫她做年轻的小妈妈,想要她跳舞,又是笑,又是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滔滔不绝地开着各种各样亲热的玩笑,想到要生孩子,他陶醉了。现在,他什么也不缺,他认识了人生的整个过程,于是就把胳膊肘凭着人生的餐桌,从从容容地享受人生。
艾玛起先觉得非常惊奇,后来又急于分娩.想要知道做母亲是怎么回事。但是,她不能随心所欲地花钱,买一个有玫瑰罗帐的摇篮,几顶绣花的童帽,于是一气之下,她就懒得管婴儿的穿着,统统向村里一个女工订货,既不挑迭,也不商量。这样—来,她就享受不到准备工作的乐趣,而在准备当中.母爱是会变得津津有味的;她的感情,从一开始,也许就缺了什么东西,就冲淡了。相反,夏尔却是每餐不忘谈到他们的小把戏,久而久之,她想到他的时候,也越来越想念了。
她希望生一个儿子,身体强壮,头发褐色;她要叫他乔治;这个生男孩子的念头,就好像希望弥补一个女人无所作为的过去一样。一个男人至少是自由的,可以尝遍喜怒哀乐,走遍东南西北,跨越面前的障碍,抓住遥远的幸福。可对一个女人却是困难重重。她既没有活动能力,又得听人摆布,她的肉体软弱,只能依靠法律保护。她的愿望就像用绳子系在帽子上的面纱,微风一起,它就蠢蠢欲动,总是受到七情六欲的引诱,却又总受到清规戒律的限制。
一个星期天早晨六点钟,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分娩了。
“是个女儿”夏尔说。
她头一转,昏过去了。
奥默太太差不多立刻跑过来吻她,金狮客店的勒方苏瓦大妈也不落后。药剂师懂得分寸,只在半开半闭的门口,临时说了几句道喜的话。他想看看婴儿,并且说她长得很好。
坐月子期间,她挖空心思给女儿起名字。她先考虑有意大利字尾的,如克拉蕾,路易莎,阿芒达,阿达拉;她相当喜欢嘉姗德,但又更喜欢伊瑟或莱奥卡蒂。夏尔希望孩子用母亲的名字,艾玛反对。她们把历书从头翻到尾,甚至见人就问。“莱昂先生,”药剂师说,“前一天和我谈起这件事,他问你们为什么不选玛德兰这个非常走俏的名字。”
但是包法利奶奶大叫大嚷,不能用一个罪人的名字。至于奥默先生,他偏爱伟大的人物,光辉的事件,高贵的思想,因此他给他的四个孩子命名时,就是根据这套道理:拿破仑代表光荣;富兰克林代表自由;伊尔玛也许是对浪漫主义的让步;阿达莉却表示对法兰西舞台上不朽杰作的敬意。因为他的哲学思想并不妨碍艺术欣赏,思想家并不抑制感情的流露;他分得清想象和狂想。例如这部悲剧,他指摘思想,却欣赏风格;他诅咒全剧的构思,却称赞所有的细节;他厌恶剧中人物,却热爱他们的对话。当他读到得意之笔,不禁手舞足蹈,想到教士以权谋私,又不免悲愤交加,这样百感交集,无法自拔,既想亲手为拉辛戴上桂冠,又想和他争得水落石出,争到斗换星移。最后,艾玛想起在沃比萨侯爵府,听见侯爵夫人叫一个年轻女子贝尔特,于是名字就选定了。因为卢奥老爹不能来,他们请奥默先生做教父。他送的礼物都是药房的出品:六盒枣糊止咳剂,一整瓶可可淀粉,三筒蛋白松糕,还有在橱子里找到的六根冰糖棒。举行洗礼的晚上,摆了一桌酒席;神甫也来了;过得很热闹。喝酒之前,奥默先生唱起《好人的上帝》来。菜昂先生唱了一支威尼斯船歌,包利法奶奶是教母,也唱了一首帝国时代流行的浪漫曲;最后,包法利老爹硬要人把小孩子抱下来,开始给她举行洗礼,当真拿一杯香槟酒倒在她头上。拿洗礼这种头神圣的事来开玩笑,使布尼贤神甫生气了;包法利老爹却从《众神的战争》中引用了一句话来作答复,气得神甫要走;妇女们一起恳他留下,奥默也来调解,结果总算又使神甫坐了下来,他倒像没事人一样,又端起碟子,喝那半杯咖啡剩下来的一半。
包法利老爹在荣镇还住了一个月,他早上戴着漂亮的银边警官帽,在广场上吸咽斗,把居民都唬住了。他习惯于大喝烧酒,时常派女佣人去金狮客店买上一瓶,记在他儿子的帐上;要使他的围巾有香味他把媳妇储备的科隆香水全用光了。
媳妇也不讨厌有他作伴。他见过世面;他谈到柏林,维也纳,斯特拉斯堡,谈到他的军官生活,他过去的情妇,他摆过的盛大午宴,而且显出讨人喜欢的样子,有时在楼梯上或花园里,他甚至搂住她的腰喊道:
“夏尔,不要大意!”
于是包法利奶奶为儿子的幸福担心了,生怕时间一久,她的丈夫会对年轻女人的思想产生有伤风化的影响,她就催他早点动身回去。也许她有更严重的优虑。包法利老爹是个不顾体统的人。
一天,艾玛忽然心血来潮,要去看小女儿,就到奶妈家去悄看看历书,看坐月子的六个星期过了没有,就向罗勒木匠住的地方走去。他住在村子的尽头,在山坡下,在大路和草原之间。时间已是中午;家家户户都关了窗板,青石板屋顶在蓝天的强光下闪闪发亮,人字墙的墙头好像在冒火花。一阵闷热的风吹来。艾玛觉得四肢无力,走不动了;河边道路上的碎石头又磨脚;她打不定注意,到底是回家,还是找个地方歇歇脚。
正在这个时候,菜昂先生从附近一家大门里出来了,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札文件。他走过来和她打招呼,并且在勒合商店门前伸出来的灰色帐篷的阴影下站住了。
包法利夫人说,她要去看她的孩子,但是她已经觉得累了。
“如果……”莱昂吞吞吐吐,不敢再说下去。
“你事忙吗?”她问道。实习生说他不忙,她就求他作伴。一到晚上,这事就传遍了荣镇,镇长的太太杜瓦施夫人对女佣人说:“包法利夫人真不要脸。”
要到奶妈家去,就像去公墓一样,走出街后,要向左转,走上一条两边栽了女贞树的小路,穿过一些小房子和小院子。女贞树正开花,还有婆婆纳,犬蔷薇,荨麻和轻盈的树莓,耸立在荆棘从中,争奇斗妍。从篱笆眼里看得见,破房子里有公猪躺在粪堆上,或者是颈上套着夹板的母牛在树上磨角。他们两个,肩并肩,慢慢走着,她靠在他身上,他随着她的脚步,放慢了自己的步子;在他们前头,一群苍蝇乱飞,在闷热的空气中发出了嗡嗡声。
他们看见一棵老胡桃树下有一所房子,认出了奶妈的家。房子很矮,屋顶上盖了灰色瓦,顶楼天窗下面,挂了一串念珠似的大葱。一捆一捆细小的树枝,直立在荆棘篱笆旁边,围着一块四方的生菜地,一小片只有几尺长的薰衣草地,还有爬在支架上的开花豌豆。脏水泼在草上,流得左一滩,右一滩,房子周围晾着好几件看不清楚的破衣烂衫,针织的袜子,一件红印花布的女用短上衣,还有一大块厚帆布摊开在篱笆上。奶妈听见栅栏门响,就出来了,还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她用另一只手牵着一个瘦得可怜的小家伙,脸上长满了瘰疠,这是卢昂一个帽商的儿子,父母做生意忙,把他留在乡下。
“进来吧,”她说,“你的孩子在那边睡着呐。”
底层只有一间房子。紧靠着里首的墙边,有一张没挂帐子的大床,靠窗放着和面缸,玻璃破了一块,是用蓝纸剪成的太阳图案粘起来的。门后面的角落里,在洗衣地的石板底下,摆着几只半统钉靴,靴底的钉子很亮,旁边有一个装满了油的瓶子,瓶的颈口插了一根羽毛;一本《马太历书》扔在满是灰尘的壁炉架上,在打火石、蜡烛头和零碎的火绒当中。最后,这屋子里显得多余的是一个吹喇叭的荣誉女神的画像,这当然是从什么香水广告画上剪下来的,用六个靴钉钉在墙上。
艾玛的孩子睡在地上的一个柳条摇篮里。她连人带被窝都抱了起来,胳膊上下左右摇晃,轻轻地唱着歌。
莱昂在房里走来走去;看见这个漂亮的太太穿着南京布袍,待在一个穷苦人家里,他觉得不是滋味。包法利夫人脸红了;莱昂转过身去,以为这样看她未免失礼,孩子吐奶吐在她衣领上,她就把她放回原处,奶妈赶快来揩干净,并旦说奶不会留下痕迹的。
“她也在我身上吐奶,”奶妈说。“我一天到晚都得给她漱洗!要是方便的话,好不好请你对杂货店的卡米说一声,我缺肥皂的时候,要他让我拿几块用?那我就不用多打搅你了。”
“好的,好的!”艾玛说。“再见,罗勒大嫂。”
她走出来,在门槛上擦了擦脚。
大嫂一直把她送出了院子,一面对她诉苦,说自己每夜都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