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部分(1 / 2)

>又想起太和十一年,平城饥荒。忽有一日,当着拓跋宏的面,太皇太后命侍臣宣读齐州刺史韩麒麟的奏章。我亦在身侧,只记得有这样一段:“自承平日久,丰穰积年,竞相矜夸,遂成侈俗。车服第宅,奢僭无限;丧葬婚娶,为费实多。贵富之家,童妾丽服;工商之族,玉食锦衣。”

这描绘的是平城商贾、贵族的奢侈之风。太皇太后听罢大怒。这怒气,有一半是针对拓跋宏的。

我见他很是尴尬,言语亦有些拘谨,便有心要为他解围,沉吟笑道:“这虽是不良之风,也是京城百姓富庶的缘故,大概也可视作政令得当的佐证吧。”

拓跋宏看我一眼,微微一笑。我当时竟忽略了太皇太后,兀自下了结语:“有赖皇上英明——”然后才想起来,赶紧补上,“太皇太后贤明。”

我记得,她当时向我笑道:“妙莲真是聪明的孩子,能见人所未见。”只当她是褒奖,便将原先的惴惴不安抛掷脑后。殊不知,这已是她对我的疏离与戒备。

只要顺守,不需逆取。如今咀嚼这八个字,才知往日竟是错了。我终究太幼稚,沉不住气,自作聪明又轻举妄动。算计别人或许绰绰有余,但在太皇太后眼中,却是错。

此刻,于枕上闭目冥思,才领悟到:顺守,只有冯清才是最合适的吧。叹了口气,心中一片悲凉。

太和十四年九月,太皇太后崩于太和殿,享年四十九。

弥留之际,只是谆谆告诫皇上,要勤政爱民、宽厚仁德……提及家人,只是一句:“可立冯家女为后。”说的自然是冯清。事实上,合适的冯家女子,也唯有她了。

冯夙转告于我,我并没有太惊讶。世间事,纵然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也终有人力不及的时候。于她,是如此;于我,亦是如此。这最大的悲凉,便是无常的生死。

对于她,血缘亲情其实是淡薄的。我又爱又恨又亲又怕又敬,拓跋宏想来也是如此。但,这感情,在于我,只是清泪两行;在于他,却是五天水米不入,哀毁过礼。

按旧例,一个月后,太皇太后便可下葬。然后是“除服”和“行吉礼”——所谓“除服”,就是换下麻衣丧服;所谓“行吉礼”,是一种迎神禳恶的仪式。

但,拓跋宏却将太皇太后的灵柩长时间停放在太和殿。群臣上表,他的答诏中有这样几句:“自遭祸罚,恍惚如昨。奉侍梓宫,犹希髣髴,山陵迁厝,所未忍闻。”

拓跋宏虽是鲜卑人,但自幼习书,亦有落笔成文的才华。近年来,几乎所有的诏书都是他亲笔所写,很少需要秘书丞草拟。然则,这几句话呢?我微微冷笑。

我不信,他这番悲恸是完完全全发自内心。太皇太后于他,有祖孙之名,却无骨肉之亲;有养育之恩,亦有肘制之恨。他的痛苦,或许起于这种矛盾煎熬之情。但,我心中仍不免窃窃思量,他的悲恸中,可有一丝一毫是为了我?

十月癸酉,拓跋宏亲扶灵柩,葬太皇太后于方山永固陵,谥为文明太皇太后。但,拓跋宏拒绝除服。他的丧服,一直穿到第二年。

冯夙当作趣闻般和我说起:“太皇太后薨,皇上早朝的太华殿上,竟有雄雉群集……”

“是雄的……”我闻言,喃喃自语,“此后,是另一个时代了。”

罢了。

此后,我要过的,亦是另一种日子。

2深秋时节,高菩萨从洛阳来。

他完完全全是我意料之外的人。母亲指着他笑道:“这是从洛阳请来的大夫。平城的名医也找了不少,总不见起色。我看,别处的或许更好些。”

我心中并无期许,只恹恹地转脸向外。

于是,毫无预期的,我便以我最憔悴最黯淡的容颜,目睹了他最年轻最清秀的风姿。他只是远远立着,含笑拱手。一袭青衫,不染尘埃。我霎时怔住,仿佛冰雪天的清爽之气拂面而来。我其实并未看清他的眉目,只记得他看我的眸子,黑而深,亮晶晶的。却看不出其他什么。

“你这么年轻……”我有些疑惑。那男子淡淡一笑:“虚长了二十五岁,只在药草间消磨罢了。姑娘是不放心我的医术么?”冯夙忙抢过话,道:“姐姐,娘为你的病,四处寻访名医呢。这位高大夫,不会错的!”

“高……”我侧身枕着,目光轻轻上移。他适时低头,含笑接住。我并没有心慌的感觉,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瞬。他亦无拘谨,从容说道:“在下高菩萨。”

我随意说:“鲜卑人爱把年轻清秀的男孩子唤作‘菩萨’。”他却平静地接口:“但我是汉人。”我心中一怔,不觉深看他一眼,“是汉人么?”他不多言,只是深深点头,目光似一潭幽泉。

诊脉时,他坐在我的床前,取出一截丝线。我说:“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不必了吧。”我伸出手臂。他有些犹豫,轻轻瞥了我一眼,终于还是伸手,却先将我的衣袖往上挽了一些。他的手指有些冰,轻轻压在我的手腕内侧。我瘦削、单薄的皮肤下淌着微弱的脉息。他数着脉搏,我数着心跳。

“如何?”我终究有些紧张。

他低头沉吟了片刻,淡淡一笑:“其实也不妨事。”随即起身,却是面向我的母亲:“药方还是待我斟酌之后再拟吧。”

我在他的背影里微笑道:“恐怕是药石无效了吧?”母亲变色,还未出声,高菩萨却即刻转身道:“姑娘切莫胡思乱想。这病,最忌讳的就是多思多虑。若有什么烦恼,放开了就好。”

我心中一怔,不觉正色看他。他已垂头,兀自理着药箱。我不说话。冯夙和我母亲亦是低头沉默。他离去时,我终于说:“多谢。”他回头微笑,那笑,竟有些孩子气的纯真。

他住在冯府,从此每三日来一趟。

第二次只我母亲陪他前来。他坐在书案前,依例问询。我颓然垂目,有一言没一言地答着。我声音虚弱,他听不甚清,便由我母亲扬声传达。他认真地提笔记下,眉目安宁。

“妙莲,你且宽心,会有用的。”母亲揉着我的手背劝道。我黯然一笑,睁目向上,看着她的眼睛说:“娘,你把镜子拿给我看看。”我母亲一惊,勉强笑道:“你还有这个心思……”我心中顿时痛苦不堪,出语亦是伤痛:“说得不错。将死之人,大抵是不修仪表的了。”母亲微微变色,含泪道:“妙莲……”我闭目,恍若无闻。非为我个性凉薄,使她伤心,皆只为我,伤于沉疴,困于往昔。

却有人影靠近。全然陌生的气息,一面阴柔,却分明又有一抹阳刚气化作那斩钉截铁的举动——他递过一面铜镜来。我愕然,母亲亦愕然。高菩萨微微一笑:“如你的愿。”我一怔,握住那面镜子,手中簌簌颤抖。因他此言此行,我竟失却了方才的勇气。

终于,揽镜自视。石破天惊般,那双哀怨的目,钉在黯沉的铜镜里,深陷于兀然高耸的颧骨之上。一如枯井,黯淡无泪,却有绵绵幽恨,不能自已。这人儿如此陌生,不是我啊。我心中大悲,只觉得这一生都了无生机。摔了镜,不及掩面,便汹涌悲泣。

这铜镜,猝然炸开。母亲惊得站了起来。高菩萨却上前一步,神色正肃,然而多少带了几分温柔。“姑娘,若为心中畅快,尽可以忘情大哭。但,我是大夫,你若信得过,便请听我说一些话罢。”

我这一哭,过了一刻,才渐渐止住。目中有了些微清明,静静看他,道:“你说吧。”

高菩萨第三次来,是冯夙陪同。我正昏睡,恹恹睁眼,却瞥见他清目一眄。他安静坐着,笑容亦幽幽绽出。随后诊脉、问询、换药。

我神色间便有了几分温婉。自那日,他推心置腹般与我说:“我是医生,我信我自己的道。你的病,眉尖心间,且放宽一寸,定然会有转机的。”我心中便有一些暖意,刻意要将一些思绪忘却。

“药很苦罢?”他忽然轻声问。我一怔,说道:“半年多,早惯了。”他面上有不忍的神色,倏忽掠过,却欲言又止。

三日后,又见到他。既已熟稔,便也有些话说。

我问他:“你是从小就学医么?”他说:“是,我家世代为医。”过了须臾,我沉吟道:“关于我的病,他们是怎么和你说的?”他一怔,懵然看我。许久,才淡淡地说:“他们说的,我忘了。”

我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然而,也只是勉强笑了笑。他依然低头理着药箱,许是没看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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