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莲,你不要难过。”他不禁慌了。
我心中多少是有些欣慰的。这些日子里,面子上的贤淑大方是做给人看的,心底的嫉妒、酸楚和失落,却只能放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慢慢地咀嚼,默默地吞咽。如今,这委屈终于有了小小的出口。
我如此而为,半为倾诉衷情,半为试探君心。拓跋宏既不厌烦,又不责怪,只是柔声相慰,便可知,他对于我的情分,其实并未散去。
于是,我难得任性起来。七分委屈,三分做作,伏在他肩上哭得更伤心了。
拓跋宏从未见我如此,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只得紧紧地抱住我,轻拍我的脊背。口中忽然娓娓地说道:“近来多有冷落,罪在朕躬。但你在我心中,始终是无法被取代的。我不会忘记曾经说过的话,永远不会忘。”
他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倾吐,异常清楚地唤起了我对于那日登高的记忆。高楼簌簌的风,仿佛就在耳畔,曾经的话语仿佛也就在凌厉的风中一遍遍地重复:
“那么,终有一天,朕要入主中原,变法改度,为我朝开创一个盛世。”
“那不会太久的。”
“到那时,你就是我的皇后。”
原来,他一直将此看作承诺。一瞬间,内疚的是我的心,不禁自问:这个人,真的是我全心所爱么?若他不是皇帝,我还会爱他么?心中顿时悲喜交集,一时凝噎。
终于,由他携了我的手,一并坐下。他的手搁在琴上,胡乱拨着,这叮叮咚咚的脆响,却颇有几分诙谐的趣味。
我收起泪水,清水敷面,点胭脂,理云鬓,却又不时地偷眼看他。他忽然转过脸,笑说:“妙莲,你教我。”此时的心情已然平复,又有些隐约的满足感。遂嫣然一笑,走过去手把手地教他。
拓跋宏的手握得笔,开得弓,却偏偏奈何不了这硬邦邦的弦。那笨拙的指法,让我忍俊不禁:“哎呀,真是难听死了!”我捂着耳朵,娇笑着躲开去。冷不防,袖子却被他扯住了。他一使力,我便跌到了他的怀中,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若不是嬿姬的宫人忽然到来,这将是一段温馨旖旎的辰光。然而,偏就这样巧,嬿姬病了。
“太医怎么说,拟了什么方子?”拓跋宏急问。顺势站了起来,仿佛即刻就要走的样子。我满心黯然。他忽又回身,满怀歉意地望着我,稍作踟躇。
我心知是嬿姬恃宠而娇,小题大做,面上却不得不关切:“嬿姬要紧么?皇上,臣妾和您一起过去看看吧。”
拓跋宏只匆匆点了一下头,转身便出去了。我怔了怔,亦紧随其后。一路走下阶,一面腾出手来拢了拢鬓发——这一抬手,我望见自己猩红的指尖,心中忽然打了个寒噤。
嬿姬果真并无大碍,只是恹恹的,精神有些委顿。然而细看她,这些日子以来,她的面庞却愈加白皙丰秀了。见了拓跋宏,她并不多礼,只以脉脉的目光相迎。蓦然见了我,却挣扎着要起身下床。
我忙抢到她跟前,扶着她的肩,笑道:“妹妹不要多礼了。”她亦不是真的要起来,也就微仰着身子看我,盈盈一笑:“还是姐姐最体贴小妹。”
此时,外间的炉子上正煨着一盅银耳燕窝。我极其自然地说:“皇上陪嬿姬说说话,臣妾出去照看一下。”这话一出,连自己都有些吃惊。隐约觉得,我并不是单纯地要逃避他们之间的柔情蜜意。而在我的手触到那温热的银盅时,这并不灼人的热度却刺得我心中一痛,双手也颤抖了。
只要,只要我将指甲轻轻地浸入,神不知,鬼不觉……热气漫上来,我闭上眼,几乎就要抬起手来……不会有人怀疑的,怀疑也怀疑不到我头上来……我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挨到了热气蒸腾的口……指甲一洗净,就什么也不会留下了……手指已碰到了弧形的口,灼热的痛骤然袭来,我猛然一颤……牛膝、附子、牡丹皮、牵牛子、茅根、木通、瞿麦、通草、代赭石、三棱、干姜、制半夏、皂角刺、南星、槐花、蝉蜕……蜷缩的手紧紧地握了起来,指甲掐得手心生生的疼……那都是微有毒性、活血散瘀的药啊,你不要怕,妙莲,不要怕……我的手又缓缓地张开,依然颤抖地探向热气蒸腾的口……那或许是一个和他父亲一样端庄儒雅的男孩,也极有可能是一个和她母亲一样国色天香的女孩……我的手突兀地停在半空,不知所措……不过是这一念之间啊!
思绪戛然而止。我蓦然睁开眼睛,不忍,不敢,却又不甘心。扑面的热气蒸得我满眼酸痛。恍恍惚惚,满心凄苦。
我终究什么也没做,微红着眼,将那盅银耳燕窝端到了床前,轻声道:“快趁热喝吧。”因拓跋宏就在身边,我就势坐下,亲自喂她。嬿姬笑道:“不敢劳驾姐姐。”自己接过碗,慢慢喝了。
作者按:
历史上,按高贵人之子元恪的年龄推算,她进宫的时间应早于冯氏(妙莲),与林妃相若。我斗胆篡改了。
此外,史书上并未留下高贵人的名字,但通过20世纪80年代出土的北魏墓志铭,却可以找到她的名字:高照容。可是,这个名字……我又一次斗胆篡改了历史,就叫她嬿姬吧。嬿姬、嬿姬,颇有几分娇媚的味道。
第四章荷叶成云路欲无(1)
1八月间,给事中李安世上言:“岁饥民流,田业多为豪佑所占夺;虽桑井难复,宜更均量,使力业相称。又,所争之田,宜限年断,事久难明,悉归今主,以绝诈妄。”
原来彼时的北魏,豪强占有大量土地和人口,荫附者不需向国家纳租服役,使得豪强的征敛远远多于官府。长此以往,难免枝强干弱,朝廷的控制力势必被削弱。李安世的奏疏就是针对这个弊端。
“是官府在与豪强地主争夺农户么?”一日,拓跋宏随口提及近日朝堂上的争议。我留了心,抬头如是问道。
当时,冯家亦是囤居良田,广收利税。尽管朝廷自去年六月起就开始“班禄”,而我父兄又位列王侯,但朝廷的俸禄毕竟有限。庄园之利却是一笔不小的进账。那些皇族贵胄达官显要,哪个家中又是不占田不圈地的?或多或少罢了。我将此视作寻常。然而此刻,拓跋宏端凝的神情却是一个明显的暗示。
我不禁惴惴,又问:“您的意思是,官府控制的农户多,税收也多,朝廷的势力就强?”
“是的。”拓跋宏肯定地说,“李安世的意思,就是要朝廷收回土地,重新丈量、划定,再平均分与百姓,税收之利便收归朝廷了。”
我惊问:“这么说,朝廷是要重新分田?”
“是的。”依然是肯定的回答。
彼时,拓跋宏正负手立于画屏之下,借赏画之势凝神思虑。我不敢多问,亦不敢惊扰。他却忽然扭头笑道:“那就不免要折损冯家的利益了。”
我陡然一惊。他虽是戏谑的口气,听上去却有些试探的意味。如临大敌一般,我谨慎地目视了他一瞬。他又转身去看那画。我抿了抿唇,低眉顺眼,答道:“冯家向来受恩深重,苦于无以相报。朝廷若真要均田,臣妾的父兄理当身为表率,区区金银之利,又有何不舍?”
拓跋宏见我如此正肃,微微吃惊,却也不置可否,但笑而已:“放心,并不会真的损了冯家的利益。”
我心一沉,深知他话中之意是针对着太皇太后的。然而那“放心”二字,却刺痛了我。他竟不知晓,我无论如何总是为他顾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