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自寒驾驶着车在城际公路上飞速穿行。副驾驶座上坐着梅时雨,后座丢着的背包里装了他的全部家当。他没法回想这一天都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几个小时前,他做了一件平生最粗鲁的事,用手里的水泼了别人一脸。他还记得乔尼那一刻的反应,眼里的惊讶转瞬即逝,然后极有涵养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挂回面具般的微笑。站在角落里的几个人已经冲上前来准备将梅自寒按倒,乔尼却朝他们挥挥手,那几人便退回原地,放任梅自寒丢下玻璃杯仓皇逃离。而家中的一切似乎完全吻合乔尼之前所言。当梅自寒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只看见家门大开,屋子里没有太多被翻动过的痕迹,唯独那间一直由褚屿使用的书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椅子上的靠垫都被带走了。
就算曾经心存侥幸,如今也得面对现实。往事已然重演,褚屿又一次无声无息地离开,把怀有身孕的他留在原地。而这一回比上一次还要糟糕得多,深渊之下仍有阿鼻地狱。梅自寒知道乔尼是有备而来,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也没有成功逃离的把握。但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坐以待毙,不管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自己,他要赌一把。在冰湖城取出最后一笔现金后,梅自寒就锁定了通讯器和车载定位系统,靠着记忆里的朱庇特大陆地图向南前行。一路上躲避着巡逻和收费站,在时而逼仄时而颠簸的村道上从白昼开到暮色四合时,他已身心俱疲,燃料也已告罄。他最终不得不停在一个森林环绕的村镇边缘,给自己换了衣服戴上帽子,背上所有行装,登上向西而行的夜间巴士。
梅时雨今天格外懂事。她刚吃过午饭不久,爸爸就早早地来日托接她,还说要带她去别的地方旅行。发动机的运行释放出白噪音,她一上车就睡了一觉。除了中途喂过蔬果泥、换过纸尿裤外,她就听着爸爸放的音乐,一直自己安静地玩着磨牙棒。明明还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从未离开过冰湖城出过远门,但一路上既没有晕车呕吐,也不哭不闹,半点不用人操心。上了大巴车之后,她也乖乖地让梅自寒抱着。梅时雨近来天天都上日托,梅自寒又时感身体疲乏,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抱过她了。即便是置身于漆黑封闭的车厢,只要贴在爸爸怀里,她就一点都不害怕。梅时雨越懂事,梅自寒心中的愧疚便越深。前路一片晦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将通往何处。而稚子何辜,梅时雨还什么都不懂,就要受他牵连平白无故吃这些苦头。待梅自寒在车上安顿好,哄孩子睡下后,已是深夜。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此时终于歇过一口气,早已饿过劲的胃便传来沉闷的绞痛。梅自寒今天离开得太匆忙,背包里满满地装了梅时雨的衣物和辅食,却连饼干也没记得带上一块。他不抱希望地打开平时放杂物的背包侧兜,指尖拨到冰凉的触感,几枚绿色锡纸包装的小球落进他的手心,眼泪就倏忽淌了下来。是薄荷巧克力,除了褚屿,他不认识其他人喜欢吃这样奇怪的东西。或许是因为他今天早晨没吃早餐,也或许是更早以前,梅自寒不知道褚屿是何时把巧克力塞进包里,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应该是因为孕激素,梅自寒想。这一段时间来的所有无法控制的情绪似乎突然间都找了最合理的解释。他剥了两颗巧克力放进嘴里,放任眼泪不停滑落。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他想,一切都是激素波动的结果,他从未真正难过,也从不会因为离开谁就无法生活。
夜间巴士开了一整晚,终点站是朱庇特大陆西部的小城格拉丹,再往西走就会到达这个地区最大的港口。本地有石英矿,盛产天然水晶,格拉丹在历史上曾因此繁荣一时。梅自寒本不打算在此地久留,只想尽快乘船出海,先去全星系最混乱而安全的大洋群岛躲上一阵,再寻找离开朱庇特的机会。他最初只是因为太过疲倦,暂且在汽车站边的小旅馆里休息一晚,没料到这一住便是许多天。或许是前几天的长途跋涉搅乱了生物钟,原本和缓的晨间不适突然就发展成了不分昼夜的妊娠剧吐。虽然已不是初次怀孕,症状却比头一回更加剧烈,像是连肚子里的孩子都在对他不顾惜身体的逃往计划表示不满。情况最严重的时候他连水也无法吞咽,反复呕吐过后嘴里阵阵发苦。他什么也吃不下了,却总是抓心挠肝地想象着某种汁水充盈、酸涩浓郁到足以重组味蕾的浆果,直至气味形态逐渐明晰。他回想起来,这是他童年时品尝过的桑葚。
梅自寒小的时候,家楼下有两棵桑树。雄树高大挺拔,雌树则枝繁叶茂,一到夏天,紫红色的果实便挂满枝头。桑葚结得饱满可爱,太阳一照满树闪闪发亮,但味道又酸又苦,鲜少有人去摘,连鸟都不愿取食。梅自寒每天放学从树下经过,总是忍不住摘一个。他至今还记得那个滋味,果子的表面光滑剔透,一咬开,深红的汁液便会浸满口腔,半边脸都酸得发麻。可他总会被美味的表象所诱惑,越漂亮的果子越是酸涩,每次吃完都懊悔不已。而到如今,在做了无数件令自己追悔莫及的事之后,他竟开始想象桑葚的滋味。梅自寒抿了抿嘴,他很想念这后悔的味道。
桑树原产于马尔斯,在格拉丹这样的小镇上几乎没有购买新鲜桑葚的可能。梅自寒在小旅馆蜗居数日,为躲避追兵,他几乎不出门,也不与旁人接触,如今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他还有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顾,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自己在旅馆里脱水而死。而出门求医的过程比他想象中顺利一些,尽管他不能提供任何身份证明,总归还是找到了愿意为他开止吐药的医生,想象中被乔尼带人强行抓走的场景也没有发生。使用药物过后,病态的眩晕感缓解了不少,紧绷的精神也宽松下来。梅自寒从痛苦的汪洋里伸出头来,获得片刻喘息,终于能打起精神好好照顾梅时雨,重新打理他们的生活。他想起数月前,他还曾卑微地恳求褚屿晚些要下一个孩子。没想到几月后飞速违背诺言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又怀了孕。褚屿为照看孩子在朱庇特待了这么长时间,于是就近和孩子的爸爸上床解决生理需求,或许是最方便的选择,梅自寒能够理解。只是事与愿违,最省事的选择却制造出新的麻烦。当年的请求有多么真诚,现在听来便有多么讽刺。他的信誉破产了,不知道自己如今还有什么能够承诺,他已经一无所有。而梅时雨对外界的变迁似乎总是无知无觉,仍旧是每天按点睡觉,再单调的半成品辅食也吃得津津有味,梅自寒不管她的时候,她就自己坐在地上玩图画书。玩了小半天,梅时雨有些无聊,把图画书丢在一边打了个哈欠。梅自寒坐在一旁出神,发觉她困了,便去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梅自寒压抑着心中的苦涩,语调轻柔,像是在对自己承诺,“爸爸最爱的永远是小西瓜。”
梅自寒在格拉丹又住了一阵。他依旧鲜有食欲,但身体的不适症状多少稳定了下来。他始终对当时剧烈的早孕反应心有余悸,以这样的身体状态,他没有信心进行远途航行,况且他所恐惧的事也从未发生。与他打过交道的格拉丹人大多客气礼貌,没有人试图将他带走,也没发现有人在监视他。他甚至在想乔尼当时的那番话可能只是危言耸听,目的是断绝所有藕断丝连的念想,让他和孩子离褚屿远一点。恐惧本身就会消磨人的心智,梅自寒再也无法继续过着提防所有人,随时做好逃跑准备的日子。但即便弗雷德里克公爵暂时不再追捕,他的生活也无法回到过去。这段日子里他消瘦不少,体重减轻,只有腰围不停增长,明明只有两个月,肚子却像三四个月一般大。自从不再长高之后,梅自寒的身形就几乎不再变化,大学入学时发的文化衫他在基地里都还穿过几回。而如今他离开冰湖城不过半月,穿来的裤子就已扣不上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人生,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人生前三十年按部就班的平静岁月已被全然被敲碎,但他没有停在原地迷茫困顿的时间。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是孩子们唯一的依靠。梅自寒想,他必须振作起来,自己找回对人生的掌控。
盛夏时节,格拉丹比往日热闹了许多。曾经的矿洞如今已是旅游景区,城内大大小小的水晶商铺也随着游客的到来活跃起来。今年夏季天气晴好,市中心的露天集市来往客人终日络绎不绝,海鲜摊位也同样热闹得很,但摊主却不似别人那样忙碌。他最近招了一个新帮工,人看着挺年轻,性子安静不爱说话,不过他观察了几天,虽然只教过几回,这个小伙计杀鱼清洗,刮鳞切片就已干得相当熟练,收钱找零也头脑清晰。偶尔闲下来时,他还勤快地在一旁剥虾仁、撬牡蛎。除了要求随时带着孩子以外,这个小伙计的工作几乎是无可挑剔。这正是一年里最繁忙的时节,能找着一个手脚麻利的伙计可不容易。尽管他一开始也对这小伙计心存戒备:看着不过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口外地口音,背上还背了个不到一岁的女娃娃。自称自己姓韩,再问他家住哪,从前是做什么时便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口。老板在格拉丹集市摆了四十年摊,像这样从外海来的偷渡客他见得多了。他本不想自找麻烦,不过这小伙子看上去规规矩矩,自己穿着洗到褪色的旧衣服,却给孩子打扮得干净整齐,看着有些可怜。问他孩子妈妈去哪了,他也只低着头回答已经走了。虽不知是过世了还是离婚了,但悲伤的神情不似作伪。老板当时只是于心不忍,谁还没有个困难的时候呢。但现在他更自豪于自己慧眼独具,轻轻松松就招到了一个熟练工,羡煞隔壁摊主。日头逐渐升了上来,为保证新鲜,生鲜摊位夏季只经营半日,现在已经到了收摊的时间,垫在鱼虾下的冰块被烈日晒化,腥臭的液体滴滴答答坠落。老板点完了今天的账,看见小韩还蹲在水池边冲洗砧板刀具,挥了挥手招呼他过来,告诉他决定提前结束试工,从此就安心留下干活。
这是梅自寒在格拉丹找的第一份工作,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他领到了今天出摊的工钱,喜出望外地带着梅时雨买了牛肉,回家做牛肉蔬菜饼吃。决定暂时留在格拉丹后,梅自寒就算了一笔账。隐姓埋名的异乡生活远比想象中艰难,在丢弃身份变成朱庇特的透明人后,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工作,还有免费的医疗,带薪的产假,与物美价廉的托育服务。同时照料两个年幼孩童的压力沉甸甸地堆在他的心头,他知道自己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全职工作,仅凭手上这一点来得及取出来的积蓄,不用多久就会坐吃山空,面对风险不堪一击。梅自寒自小从未有过缺钱的生活,此刻的估算便更令他感到紧迫。他如今没有学历,没有合法身份,有孩子需要照顾,还怀了孕,会有谁愿意雇用他。肚子虽大得有些不正常,但到底月份尚小,盖上衣服旁人也看不太出来。梅自寒想。趁现在还没显怀,他得抓紧时间打些零工,还有机会再攒下一些钱。
海鲜摊主对梅自寒的表现颇为满意,梅自寒自知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对这份工作也很是珍惜。身份问题是两人间心照不宣的秘密,相处了一段时间下来,老板便主动提起自家楼顶有间闲置的阁楼,可以以便宜的价格租给他,梅自寒更是感激不已。摊主夫妇年逾五十,大儿子已成了家,孩子刚上幼儿园。他们给小孙儿准备的两箱玩具还未等来假期,就先便宜了梅时雨。梅时雨从小就爱说爱笑,丝毫不认生,连梅自寒都不知道这性格是随了谁。即便是寄人篱下,也能理直气壮地住成自己家,仿佛摊主夫妇本就是她的爷爷奶奶,幸而他二人也乐得多认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孙女,对她疼爱有加。有梅时雨这一奇异的纽带存在,连梅自寒都觉得自己仿佛成为了他们的家人,而他本身也对摊主夫妇十分钦佩。摊主夫妇出身贫寒,在格拉丹白手起家,老板娘负责进货,老板负责销售,共同抚育三个子女长大成人。到如今经营这般规模的海鲜摊自然收入不菲,但梅自寒知道,他们挣的是辛苦钱。即便是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每回久站半日,收摊过后也总是累得腰酸背软,每天重复切砍的动作,持刀的手臂时常疲倦得抬不起来。与老当益壮的摊主夫妇相比,他倒是真有些自愧不如。梅自寒想,或许是因为自己过去常年待在办公室,太过于缺乏锻炼了。
再过几日就是格拉丹一年一度的烟火节。为了迎接旅游旺季里最盛大的节日,大小商铺都卯足了劲提前准备。海鲜摊也接到了不少预定,进货量比从前大了一倍。但不巧的是,老板娘前几天摔了一跤,至今还在卧床休养,进货的事便暂时由老板接手,也顺理成章地带上梅自寒。而进货的工作比出摊还更加辛苦,每天天还未亮就得赶到码头,梅自寒虽只是跟在老板身后帮忙,但近来批发市场繁忙,码头人手不足,排不上队时也少不了自己动手搬运。梅自寒知道老板的好意,他想让自己尽可能多接触不同的工作、了解所有流程,无论将来是走是留,于他而言这都将是极有价值的经验。但他的身体确有些吃不消了,这几天收摊后,他的下腹总是会有些隐隐的刺痛。梅自寒还没想好如何向他们坦白,摊主一家都是相当传统的beta,他当时顺水推舟地承认了梅时雨有一个已经离开的妈妈,现在却要推翻前言,告诉他们自己才是梅时雨的妈妈,而且又怀了一个新的孩子。梅自寒实在有些说不出口,对先前的欺瞒懊悔不已,加上连日睡眠不足,便更加心神不宁。被身后的推车撞上时,他只觉得后腰有点疼,以为是自己一时没留神,还对人抱歉地笑了笑。但继续抱着箱子走了一会,后背被撞过的地方却疼得难受,他开口叫住老板,对方转过头,看向他的神情异常惊慌。梅自寒丢下箱子,下腹剧烈的坠痛让他不得不跌坐在上面。他看见自己的蓝色裤面染上了深红的暗纹,空气中传来铁锈的气味。是血,梅自寒伸手摸了摸。嘈杂的码头突然在耳边静止下来,铺天盖地的眩晕向他袭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褚屿刚醒来的时候,后颈还有点麻。一睁开眼是银灰色的天花板,身下地面冰凉,脑袋后面倒是贴心地给他枕了个东西,摸着像个靠垫。他中午一回到冰湖城,就发觉自己被跟上了。这一回是他离开萨图尔努斯太久,又在同一个地方待了这么长时间,被人发现是早晚的事。不过发现就发现了,褚屿定了定心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解决掉身后这条尾巴,他就马上带梅自寒和孩子离开。从大门到楼门间,褚屿已经悄没声地解决了三个。他靠在墙边闭上眼睛,根据从空气汇入神识中的信息素波动,楼上还有三个。就凭几个虾兵蟹将也想拦住自己,褚屿无法理解褚屹时至今日还会有这种低级的误判。不过放倒了最后一个,把人翻过来检查了一遍,他发现倒是错怪褚屹了。是公爵府护卫队的人。看来乔尼已经买定离手,向褚屹递出投名状。只是这联盟并非铁板一块,褚屹对乔尼尚存猜忌,多一句准话也不肯给他。无论如何,这个住处已经完全暴露,褚屿想,他事先竟没有收到任何预警。他一向有严格的定期销毁机密的习惯,不过在最终撤离前,还需要最后确认一遍。褚屿打开书房门,眼前熟悉的景象猛然间天旋地转,后颈的麻痹感传遍全身。等到再次醒来时,就已经置身于这架陌生的飞行器。
能凭借高度相似的信息素靠近他身侧而丝毫不被察觉,把他电晕抓来之后就随便往地上一丢,能干出这种事的世界上也就只有一个人。瞄了几眼周围环境,褚屿确定了心中的判断。果不其然,靴跟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在耳边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一步开外,一张明艳秀丽的脸出现在上方。“哟,这是醒了?”褚岚把手放在他面前挥了挥,“我说你怎么一待就是几个月,原来是在朱庇特星上金屋藏娇。那个小beta真有这么好玩,这就把你迷得乐不思蜀了?”
见她抱着手臂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半点没有扶人起来的意思,褚屿只得自个儿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满裤子的灰,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叫什么小beta,他比你大好几岁。倒是你,丢着议会不好好盯着,千里迢迢跑来朱庇特,该不会就为了说这些吧?”褚屿条件反射般反唇相讥道,“你要有这闲功夫,不如多陪陪你的好姐姐,保不准哪天奇迹出现,她突然就回心转意喜欢女人了。”
“不劳你操心,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吧,”经过多年的相互嘲讽,再隐秘的痛处也早已获得免疫,褚岚闻言只是冷笑,“你出来了这么长时间,上一次重置通讯密码册是是什么时候?带了这么多人来朱庇特,不如直接把家也搬来好了,早点把军部让给褚屹,好让他放你一条生路。不过可惜,我们的大哥不像是会手下留情的人。我要是不来,你现在正好和老婆孩子一块,被乔尼绑成一捆等着下锅了。”
褚屿的面色霎时间沉了下来,褚岚又不冷不热地继续说:“放心,乔尼不会为难你家小beta的。褚屹只是想杀你而已,又不是想杀他。目标都还没上钩,他哪里舍得撕票。”
褚屿铁青着脸。他不知道现在褚岚把他带到了哪儿,但是在哪都不重要,梅自寒被抓走了,现在唯一要做的是马上回去找他。似乎是预判了褚屿的动作,褚岚直起身,轻轻地堵住前往驾驶室的去路。“先听我说完,现在来找你是有更重要的事。”褚岚收了笑脸正色道,“马尔斯独立军最近几个试验做得不干净。这么频繁的放射事故,马尔斯警备指挥官再傻,到现在也能发现不对劲了。调查报告走的是最高机密等级,直接呈给父亲,我拦截不到。你猜为什么褚屹给你布下天罗地网,却只派乔尼过来?当然是因为公爵交给了他一个更有趣的任务。今天早上第一批去马尔斯的先遣队,他已经出发了。”
“以最乐观的估计,一小时后从萨图尔努斯出发,想要赶在他们之前到达,就只能用虫洞跃迁艇。这东西我不会,得你来开。”褚岚看了看手腕,确认了跃迁艇航前准备完成的信息,又以退为进般侧身让开道路,“当然,你现在也大可以马上回朱庇特英雄救美。只是等你家小beta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母星被夷为平地的时候,可别让他知道这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这么大的事,你可得瞒好了。要真让他知道枕边人就是灭族仇人,还给仇人一个接一个生了一堆孩子,我可猜不到他会有什么反应。他该不会带着你的孩子们一块寻死吧?”
褚岚说得没有错。褚屿收住脚步。褚屹费尽心思做了这样一番布置,目的是为了牵制住自己。而击破褚屹在马尔斯的计划,才是釜底抽薪的破局出路。人质的意义在于威胁,褚屹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在走到彻底决裂之前,梅自寒于褚屹而言始终都有交换价值,至少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褚屿深吸一口气。其中利弊他们能看得出,褚屹也能看得出。但如今先机已失,他只能从两个同样糟糕的选择中挑出一个。“褚屹带了多少人去马尔斯?跃迁艇已经调出来了吗,现在停在哪里?”褚屿问。
听到褚屿的回答,褚岚了然地耸耸肩,身侧的驾驶舱门随手势应声打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该说的话她已经说完,言尽于此,她毫不意外褚屿会做出她预料中的决断,毕竟从小到大,褚屿还从没吵赢过她。弗雷德里克特别先遣队的详细资料在屏幕上铺开,飞行器的目的地锁定在停放着跃迁艇的萨图尔努斯雪峰机场。褚岚给了他几分钟浏览时间,一边开启精神力驾驶系统,两条精神力接口从上方悬落在头顶,褚屿一面盯着屏幕,一面戴上接入装置。他和褚岚之间向来如此,越是要紧的事,就越得直截了当、言无不尽,而一旦达成共识,他们便再不会对并肩作战的伙伴有所怀疑。可是还是有哪里不太对。褚屿扣紧覆盖在后颈上的磁贴,一句一句地回想褚岚说过的话。向雪峰机场地面发送完信息,褚岚操作飞行器切换驾驶模式,但身旁的人还在磨磨蹭蹭,连头盔都没合上。她不满地看向身侧,却见对方一脸神游天外般的表情,然后冷不丁开口道:“你见过梅时雨了?”
“见谁?”褚岚打开头盔,没好气地问。
“见我女儿,你侄女。”褚屿侧过身盯着褚岚,“你都还没有见过她,那你说的一个接一个是什么意思?”
褚屿看着面前人变幻莫测的表情,嘴唇一张一合,欲言又止。“原来你不知道,你该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褚岚看向他的眼神中竟有些悲悯,“猜得没错,你的小beta怀孕了。是该和你说声恭喜,你又要当父亲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朱庇特政局近来颇为不太平。在距离立法选举仅剩不到半月的某天凌晨,冰湖城警察局接到警讯,城郊跑马场附近的一处的民宅中发生枪击案件,死者之一正是朱庇特绿党候选人维克多·奥斯敏。据跑马场工作人员透露,奥斯敏此行是陪大病初愈的儿子外出散心。两人轻装简行,十分低调,随行人员很少。事发当晚警察抵达时,房屋内情状惨烈,奥斯敏位于一楼会客厅内,身中数枪,已无生命体征。而与其同行的儿子不在现场,至今下落不明。候选人在竞选期逝世的事件,在朱庇特历史上还是第一回发生,选委会秘书处宣布推迟竞选,新的投票日期尚未公布。第一大在野党党魁在自己家中遭枪击身亡,在禁止持枪的朱庇特星,不啻为一个爆炸性新闻,即便在案发数日后仍旧占据头版头条。新闻节目里滚动播报着案情最新进展,有民众前往跑马场献花悼念,奥斯敏生前的两段婚姻及一个孩子又重新引起关注。这位神秘的独生子现在是死是活,是真的遭人绑架还是根本就是同谋,至今仍是一个谜。案情越是扑朔迷离,就越是引人猜测,各路阴谋论便愈加甚嚣尘上,以至于以直言着称的绿党副党魁都在社交媒体上连发数文怒斥针对邵筠母子的抹黑与攻击。
每天二十分钟的电视时间到了。护工看了一眼闹钟,干脆利落地关掉显示屏,站在跑马场悼念场地中央的记者顿时消失在屏幕画面中。如果不是精神科医生一再坚持,乔尼先生本是不愿意让电视出现在病房里的。这孕夫的脾气实在古怪得很,护工心里直犯嘀咕,每天一打开电视就看新闻,最近成天在讲什么凶杀、绑架的案子,也不嫌晦气。她本是公爵府私人医院的护理员,身为omega,远赴朱庇特照护beta孕夫的活向来是轮不到她的,只是这回病人情况特殊,格外娇贵。与她同一批调来朱庇特的omega医生在飞行器上就讨论过,这人是乔尼从水产品批发市场接回来的,送来的时候雨靴上还滴着泥水,满身的鱼腥味。一个卖鱼的小贩,成天待在又脏又乱的集市上都不嫌臭,现在住进干净宽敞的病房,反而一闻见alpha气味就呕吐不止。对陌生信息素的排斥反应是标记后omega在孕期的一种常见症状,其原理是为了防止孕中被其他alpha覆盖标记,损伤胎儿。而这孕夫只是个连腺体都没有的beta,只是怀了个孩子就来东施效颦。虽然没人了解这beta的身份,但对于他肚子里的是公爵府后嗣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一切以胎儿为重,就算孩子爸爸的要求再矫情,乔尼也不得不照单全收,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公爵府上下找了这么些合适的omega替换人选。护工这么想着,见躺在床上的人又病恹恹地合上眼睛,像是在闭目养神,就也不再出声打扰,轻轻关上门,去了外面的隔间。
旁人不和他说话,梅自寒也没打算开口。自从病房内外的alpha医生和看守被换走之后,那股不适的煤焦油味散去不少,他的呕吐症状缓解了许多,但仍是吃不下东西,每天靠输营养液度日。那天在批发市场晕倒原本是个意外。下腹的坠痛很快消退,他感觉血似乎不再流了,但一时疼得脱了力,躺在装活虾箱子上发着冷汗,周围黑压压的人影让他喘不过气。他听见摊主大声地对着通讯器说着什么,话音还未停,便被粗暴地推向一边,几个身形高大的人拨开人群,将他像沙袋一般抬进旁边的车上。梅自寒从未知道救护车可以来得这么及时发。但他还未来得及察觉出古怪,便已到达一处僻静的院落。救护车停在地下室入口前,两个急救员将梅自寒推进走廊,预备采血的护士、准备问诊的医生都在诊室里,仿佛早已等待多时。
孕夫在八个月前曾有过生产经历,体重尚未恢复至孕前水平就再次受孕,可能增加孕期并发症的风险,医生似乎对梅自寒的病历烂熟于心。而孕早期疲劳、忧虑则容易引发宫缩,加之双胎妊娠本身就风险重重,医生在超声下确认了胎儿的发育状况,两个小家伙目前一切正常,但既已出现先兆流产症状,或与胎盘位置偏低有关,就必须马上卧床静养保胎。梅自寒躺在诊疗床上静静地听着,始终一言不发。医生将胎心仪听筒贴近腹部,微小而清晰的滴答声在室内响起,他刚想说句什么,一抬头吓了一跳,诊疗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梅自寒从未见过肚里孩子的影像,听过孩子的心跳,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一对同卵双生的宝宝,仿佛这样,他就能继续当作他们并不存在。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他曾思考过无数遍孩子的去留。这不是他计划中的孩子,到来的时机太过不巧,他根本没有足够的钱和精力再次独自迎接新生。如果执意生下来,不仅会压垮自己,也是对梅时雨的不负责任。壁虎尚知断尾求生,但他永远下不了决心,于是便一日拖过一日。今天突如其来的腹痛出血,仿佛是上天都看不下他的优柔寡断,也来推他一把,劝他早日放手。这明明是件好事,梅自寒想,但还是难以自制地痛哭出声。这是他的孩子,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听见过他们的心跳,从此就再也不可能忘记。即便他逃避了太多次身体发出的警告,拖延到了出血的地步,孩子们也仍在努力地活着,好好地长大,比他们懦弱的爸爸更加坚强。梅自寒知道了自己心底的答案。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被放弃是什么滋味,梅自寒想,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
今天安排的检查提前结束,医生递过纸巾,旁边的护士扶梅自寒坐起来。先兆流产不意味着流产,不过有些父母爱子心切,紧张过度以至于情绪崩溃,在孕早期保胎病人里也并不少见。医生和他解释了病情和治疗计划,劝慰他安心静养,病人的情绪刚刚稍有缓和,就又见他突然捂着嘴面色痛苦,像是要呕吐的样子。诊室的门忽地从外面被打开,一群人前呼后拥地闯了进来,一股似曾相识的恶心气味扑面而来。梅自寒看到自己身边的医生护士纷纷让开道路,人群中走上来一个人,那张噩梦般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梅先生,好久不见。”乔尼在他面前站定,神色倨傲,仿佛早就预料到今日的一切,“折腾了一个月,没想到我们还是又见面了。事到如今,您想必已经清楚,您根本没有抚养公爵血脉的能力。没有我们的看管,您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这里就是专门为您准备的养胎的地方。这一回,您应该没有异议了吧。”
“由于您先前的不配合,让公爵血脉置于危险之中,公爵大人因此十分担忧时雨小姐的成长,决定收回她的抚养权。尽管时雨小姐已经被beta污染,但好在年龄不大,从现在开始进行净化哺育,还有挽回的机会。如果这个方法不奏效,也可能考虑清除她的早期记忆。这或许会让她吃点苦头,不过您不用担心,无论如何,这都会比让她留在一个冲动行事的爸爸身边更合适,不是么?”
乔尼的一番话说得洋洋自得,言语中又尽显宽宏大量,仿佛梅自寒是个无理取闹离家出走的妻子,而他自己则是那个劝人迷途知返的大度丈夫。先把人逼到走投无路,然后再装模做样地批判走投无路的人逃亡姿势不够优雅,梅自寒被这一通流氓逻辑恶心得胸口发闷。他前脚刚刚晕倒,后脚就有人将他带来这个地方,想必他们从一早就已经守在批发市场,或者更早一些,他在格拉丹的这一个月,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他们的视线。原来一切都是竹篮打水,梅自寒虚弱地闭上眼睛。每一回自以为的绝境中的转机,那些艰辛但隐约中有希望的新生活图景,从来都只是他的幻想。那场他已拼尽全力的逃亡,也不过是监视镜头下的一场模拟真人秀。长时间的蛰伏只为等待他精疲力竭的一刻,好来顺理成章地宣判,他没有当父亲的资格。
不管他本人是否情愿,梅自寒从此在这里住了下来,接受保胎治疗,遵照医嘱卧床静养。受妊娠剧吐的困扰,他的身形依旧瘦削,体重增长缓慢,只有肚子一日日大起来,像是个寄生在他腹腔里的怪物,不加节制地吸干母体的能量。远离了朱庇特社会之后,他不再有隐藏腰身的必要,而且相反,这高高隆起的肚腹正是他能在此养尊处优,被一大群人服务的原因。自从晕倒那天后,他再也没见过梅时雨。他尝试过向不同人直白或委婉地询问她的近况,但没有人提供任何信息。他明白肚子里的这两个孩子降生后,他更是连一眼都见不到。梅自寒自嘲地笑了笑,他今年三十二岁,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已经结束了。等到多年过后他的孩子们长大成人,兴许也会试图寻找他们素未谋面的生身父亲。他们会怎么看待我呢?梅自寒不愿意去想。是一个值得怜悯的苦命人,还是一个合该隐姓埋名的贱民。他们会不会也觉得,他的一生就像一个笑话。
梅自寒并未成为笑话,但梅时雨那里已是实打实的闹剧。连照看梅自寒的护士们都听说了,那个小小姐看着可爱乖巧,却是个十足的混世魔王,才刚接来几日,就把育婴房搅得人仰马翻,无论是alpha保育员还是omega育儿嫂都招架她不住,闹到乔尼那里,不知哪个没心眼的提了一句不如找个beta保姆试试,这可触到了这位大内总管的逆鳞,他因此发了好一顿脾气。不过乔尼气归气,所有人都很清楚,梅时雨才是这里身份最贵重的一个。尽管只是个私生女,但却是公爵唯一的孙辈,没准就是将来的主人。她不愿意做的事,没有人敢为难,谁也不想给未来留下把柄。不出两日,一个曾在冰湖城照顾过梅时雨的女beta保姆就被请来了。谁知道人是怎么请来的?护士们在值班隔间里议论。听说那保姆刚被带来的时候害怕得一声不敢出,切菜的手都在发抖。但是照看孩子的效果却是好得出奇,小小姐不仅不再闹人,连饭都肯多吃几口了。不愧是最叛逆的二公子和下等beta生下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有主意。讲故事的人描述得绘声绘色,听故事的人也啧啧称奇。
和鸡飞狗跳的育婴房相比,疗养院里则是一派宁静祥和。住在病房里的孕夫平日里沉默寡言,待人倒是客气礼貌,每天除了吃药吃饭,就是在窗边晒晒太阳,看看那几本永远看不完的书,活得像棵植物。一段时间下来,与他相交最密的人大多转了想法,也因此更为他惋惜。这beta是个美人,性子也温柔,难怪能讨二公子欢心。不过如今落得自生自灭的下场,这欢心看来也不过如此。连二公子都已不在意,其他人就更不必把他放在心上。听乔尼的意思,等到双胞胎出世,盛放公爵血脉的容器也就没什么用了,生产时顺便把人处理掉就是。医者仁心,留在梅自寒身边的医护们又多为omega,对弱者有天然的同理心,每每私下聊起此事时总不免叹息,即便这beta怀璧其罪,也有得是更人道的解决方法,没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在萨图尔努斯,贵族在家中豢养几个漂亮的beta宠物招待宾客的风流韵事早已不是什么秘闻。堂堂公爵继承人,即便来日有了夫人,在外多养个beta情人又如何呢?“这就算了吧,他有什么好可怜的?”隔间里的护士们正聊在兴头上,就听得门边传来冷笑。来人面色不善,像是对前面听到的那番同情言论嫌恶得很。
“像他这样的贱民,现在全身上下吃的用的哪样不是公爵府给的?他靠身体不劳而获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到将来会有这一天。”那人接着说完,就自顾自地穿过隔间进了病房。讨论被打断,隔间里陷入尴尬的沉默。有个护工认出他是前天新调来的营养师,不过一时间想不起他的名字。“可他不也是beta吗?”看着面前合上的病房门,有人小声嘀咕道。一屋子的护士们面面相觑。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在床上躺过整两周,梅自寒才终于被允许下床,逐渐恢复一些低强度的日常运动。进入孕中期,他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迅速鼓了起来,有了点怀双胞胎的样子。折磨他已久的早孕反应平稳下来,他得以开始恢复正常饮食,这也是营养师诺里被派遣来此的原因。对于身边的医生护士们,梅自寒大多是信任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乔尼不想让他活,他如今早已命丧黄泉,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近来他还是时常觉得不适,梅自寒反思自己是否过于敏感了,他总觉得新来的营养师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分明有些敌意。
自从身体状况好转后,他的每日电视时间被延长到半小时。他依旧每天收看新闻,仿佛了解了外界的时事动向,就能为他营造出并没有被囚禁的错觉。经过几轮地毯式搜寻,警方仍然没有发现邵嘉梁的下落。他若是遭人绑架,绑匪早就该以此为要挟与他的亲友取得联系了。但像现在这样音讯全无,一个成年男性alpha竟在朱庇特凭空蒸发了,反而指向了最糟糕的情况。就连警方发言人在今日的发布会上也表露悲观态度,直言失踪时间越长,生还希望就越渺茫,并未顾及席间的受害者亲属,仿佛对方早就该明白这个残酷的事实。
这是邵筠自跑马场惨案后第一次出席公开场合。她一如既往地以最严肃得体的形象示人,双眼因疲惫而泛红。镜头聚焦在这个接连失去亲属的女人身上,带着同情的怜悯或是旁观的冷峻。这也只是梅自寒第二回见到邵筠,相似的面容却让他不断回想起那张从办公桌对面探出头来与他谈笑的年轻人。他不相信这个鲜活的灵魂已经归于黄土。邵筠也不相信。他听见电视里的人说,她愿意付出一切来寻回她唯一的亲人,换来的却是警方先入为主的结论。邵嘉梁曾经是高分化等级alpha,是参与过极地科考的地质学家,也是完成过越野马拉松赛的运动员,有着超越一般人的野外生存能力。而警方如此轻率的决定正在杀死她的儿子。
关于朱庇特政界与萨图尔努斯权贵间的盘根错节,梅自寒只从褚屿那里了解过只言片语。接受了十余日精心的照护,无论他的精神状态如何,他的身体状况也有了极大好转,摆脱了靠基本生理需求活着的日子,大脑仿佛上了机油,重新开始运转起来。过去听闻的,近来看见的,逐渐在他脑中汇聚在一处。他察觉出了不对劲。即便真如乔尼所言,父子间没有隔夜仇,褚屿和褚屹兄弟间的龃龉即便撇去感情上的憎恶,因为利益冲突的永恒存在,也不可能一夜间消弭。如果褚屿如乔尼话中那般只要听话地与上不得台面的beta情人切割,做回他的完美继承人,便可重获父亲欢心、大获全胜,奥斯敏一家也不至于遭此大难,被赶尽杀绝而无还手之力。褚屿不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梅自寒不认为自己了解褚屿,但对此却深信不疑。或许褚屿也从没打算抛弃自己,或许褚屿很快就会来找自己。梅自寒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他宁可保持痛苦的绝望,也不敢滑向虚幻的自信。他害怕希望过后又会是新的失望。
如果天气晴朗,电视时间过后,就到了梅自寒每天去院子里放风的时间。梅自寒整理好情绪,等着人来打开病房外的门锁,来者却不是往常推他出门的护工,而是新来的那位营养师。诺里身量不高,上肢肌肉粗壮结实。和营养师的身份相比,搬运器械、运送病人之类的体力活反而更像他的本职工作。与梅自寒熟悉的护工今天不在,轮椅上少了一个腰垫,车轮也毫无顾忌地碾上平日里总会被小心避开的石子路。刚经过长时间卧床保胎,梅自寒久未受过这个程度的颠簸,下腹又有些发紧,像是宫缩的征兆。他不敢冒这个风险,不得不扯了扯诺里的袖口,出声示意他先停下。对方当即停下脚步,仿佛同他置气一般把轮椅往碎石间一卡。“还是省点工夫吧梅先生,这里又没有别人在,“诺里像是忍耐已久般冷嘲热讽道,”收收你那副娇弱的样子,我可不是alpha,不吃这套。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梅自寒就没见过诺里的好脸色。平时照顾他起居的护工们虽不是人人都和颜悦色,但至少是轻声细语。梅自寒实在回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曾和诺里打过交道,又在什么情境下得罪过他。天气已经热了起来,枝叶稀疏的树木遮蔽着石子路,诺里站在这仅有的林荫下,因炎热而烦躁不已。他刚刚清运完堆积数日的医疗费废弃物,打包完生活垃圾,又被一竿子支来顶替今日告假的护工推豌豆公主出门晒太阳。所有的重活累活,从他到来的那天起,都天然地成为他的工作。没有人对他疾言厉色,也没有人命令他,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分配好了,因为世界本就是这样运转的,这些工作上早都写好了beta的名字。诺里原以为他早已经习惯了。他在beta贫民区的小诊所里长大,付出了数倍于人的努力,才能拿着别人丢弃的机会、捡着没人乐意做的工作从缝隙中走到今天。即便如此,他的能力也很少被认可,只能拿着扫帚站在合照的边缘,就连这一回出差,也是因为他的omega同事们厌倦了长途旅行,才最终落到他的头上。可世上怎会有这样讽刺的事?令他的同事们像击鼓传花般推三阻四,迫使他远渡重洋也得来干的工作,竟是照料一只甚至不够精致的beta金丝雀。笼中的娇妻温顺天真,看不懂那些omega侍弄宠物般的眼神。当他在与玩物的污名抗争,甚至为此付出一生的时候,还有人仍在仰着头渴望着alpha的垂怜。看着梅自寒迷茫的神情,诺里像是再也忍耐不住:“梅先生,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等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之后,你会去哪里?还会不会有现在的生活?”
梅自寒没有想到仅有几面之缘的营养师会和他主动说起这个。他已经习惯了身边人的沉默和顾左右而言他,这样直白而冒犯的问题像是当头给他浇下的一盆冷水。关于自己将会何去何从,梅自寒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因为总是存着对褚屿的期望,心里并不真的相信最差的结局将会发生。但如果它真的发生了,若能以自己一身换得孩子们一生平安富足,任谁看了都该称赞他一句死得其所。梅自寒怅然地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诺里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还真是舍己为人的伟大父亲啊?”诺里靠近他,用一个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肚子里的孩子是beta,他们还能不能被允许出生?你知道公爵曾有过一个beta孩子,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自从这天过后,诺里就消失了。他没有等待梅自寒的回答,就推着人回了病房,然后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梅自寒向人问起过他,被问到的人还是同从前一样做出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梅自寒从前不知道公爵府上一代的秘辛,但他很明白诺里的话中直截了当的敲打。公爵府不接受beta情人,更不接受beta孩子。如果他强行出现,也有足够的办法让他不再存在,他们从不在意孩子身上那一点不值一提的血脉亲情。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公爵才是费朗家族的精神传人。那些在褚屿的描述中仿佛远在天边的血泪终于沉重地压在梅自寒的胸口。他其实从没想过肚子里的孩子会是什么性别,这个他曾最不在意的东西如今却成了一道催命符,随产期的倒计时一道一天天收紧。诺里把这些告诉他,已是仁至义尽。梅自寒想。但他现在还能做什么?从那场失败的逃亡开始开始,他就再没有做对过一件事。从女儿,到他自己,再到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直至失去一切。
没有出路的焦灼日子继续一天天过着,梅自寒开始在夜里失眠,而后精疲力竭在白天昏睡,作息混乱,昼夜颠倒。以至于病房里的通风管道口在凌晨被撬开时,他几乎立刻就醒了。黑夜中的人影高大熟悉,梅自寒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梦境。他听见那人的声音,盖在面罩之下显得有些闷闷的,那人说:“亲爱的,我来迟了。”
在病房内值守的护士已被另一侧降落的两个人吹入麻醉剂,倒在一边。窗外的行动信号也接连而至。已经接到人,按照计划他们应当马上离开。梅自寒刚从床上起来,像是睡懵了的,床边的黑衣人俯身将他抱进怀里,梅自寒也张开双臂,遵循肌肉记忆乖顺地环上他的脖颈。他还没走出两步,怀中的人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突然不要命一般挣扎起来。“你不是褚屿。”梅自寒向后退了退,扶住身后的床栏,他相信鼻端传来水汽一般的信息素气味不会欺骗他,“你是谁?”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年幼的时候,褚屿和褚岚还并不相像。早产所致的不足之症没有平均地分摊在两人身上。褚岚一早就摆脱早产儿的名头,长得强壮健康,如同每一个alpha幼童。而褚屿始终诸病缠身,瘦小孱弱。长到两三岁时,两人的身形已半点不似双生,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对感情甚笃长姐幼弟。两人身上只剩信息素这一处相似,不用说外人,连日常照顾他们起居的佣人们都时常难以辨认信息素中是多了一分森林气息,还是少了一分海潮氤氲。到后来褚屿被早早地送往军校,离开了那座晦暗死寂的古堡污染源,一身病痛反倒不药而愈。他像竹节抽条般迅速成长,到临近成年时,他们二人终于长得一般高。相似的身形,相似的容貌,相似的气味和精神力场,如果有意伪装,能一眼识破真假的人世间寥寥无几。
不过现在,这个名单上得加上一个人了。看着面前人惊恐防备的肢体语言,褚岚悻悻地后退了几步,这个出师未捷的乔装行动难得地令她难挫败不已。不过她的反思不会超过三秒。虽然不知梅自寒是怎么发现的,但想也知道,床笫间那样亲密的距离,那些独属枕畔的秘密,哪是她这样的局外人能模仿得了的。“我是褚岚,是来这接你的,”她扯下面罩,露出利落的齐耳短发,“褚屿去引开外面的人,我们趁现在马上走,到飞行器上就能见到他了。”
梅自寒大着肚子行动不便,还是得需要人协助。他的手臂虚虚地挂在褚岚脖颈,被她托在怀中。虽是情势所迫,但这场景还是令梅自寒尴尬得全身绷紧,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褚岚。好在褚岚跑得又快又稳,穿过黑暗的走廊,一路上行寻找与飞行器汇合的道路。他们来时从顶层的窗户潜入,破坏暖通管道到达病房。根据另一边传来的信号,他们已成功按计划将火力引向远处,但建筑物内却静得诡异,判断不出来时的轨迹是否已经暴露。在最前方探路的人去而复返,对面前的一行人摇了摇头。他们只见过疗养院建造之初的平面设计图,并不熟悉现在的内部结构,几次有限的侦察也只刚够他们确定潜入与交接点位。如今一切都需要褚岚的判断,尽管这判断如同在一片泥沼里寻物。
“四楼最西侧的窗外的位置,飞行器能够悬停吗?”刚才还在她的怀里不好意思得恨不得假装自己不存在的人突然开口问道,褚岚有些惊异地向他看去。梅自寒听见了他们讨论里的犹疑。明明他才是最了解地形的人。他观察了这样久,就是为了等待可能到来的今晚,但却没有人问问他的意见:“从半个月前,医生允许我每晚去花园散步开始,我每晚都确认过,四楼西侧从没亮过灯,应该是一块暂时废弃的区域。尽头的房间有两扇相连的窗户,如果全部破开,人应该可以通过。”
“现在是凌晨一点零八分,”梅自寒对着紧急出口灯看了一眼手表,“夜间巡逻的人与白天不同,他们的靴子踏在木质地板上时有一种特殊声响,每回经过病房上方我都能听见。每晚零点到六点之间有五轮巡逻,现在接近第一轮的末尾。在这个时间,他们应该位于二层和一层之间。”
几束目光灼灼地盯着梅自寒,有些仍然惊诧,还有些则将信将疑。梅自寒不由得抿了抿嘴,心里完全没底。他好像说得有点太多了。他不知道褚屿当时是如何向褚岚提起自己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如果褚屿真的把人都引开了,疗养院内只有这一队巡逻,那现在正是我们去四楼最安全的时机。而且一定要快,等他们发现一层病房的异样,发出警报,可能就麻烦了。”梅自寒迟疑片刻,话既然已经说了一半,他还是将所有顾虑和盘托出。
褚岚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似乎很快就做了决断。一行人各司其职,后方的人与飞行器联络确定新的会合点,前方的人继续潜行引路。褚岚一手托着人,一手攀着软梯登上飞行器时,梅自寒觉得自己并不存在的恐高症都要发作了。不过好在这一路撤退得相当顺利,之后该去哪他也顾不上了。因为褚岚刚放他下来时,他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响,远得像是从梦里传来,与双脚刚落地时来不及站稳的眩晕糅合在一起分不清真假。梅自寒不自主地摒住了呼吸,他确定了,他听见了梅时雨的声音。
今晚营救的核心目标已经达成,现在就剩到达先前约好的地点和褚屿会合,便可收兵返程,飞行器上下都放松下来,充满了愉快的空气。飞行器机舱不大,人员却不少。褚岚在军中没什么讲究,去驾驶室确认完飞行计划后,就在机舱里找了个地方坐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对面哭成一团的父女俩。她曾听闻过这位素未谋面的小侄女的美名,她的一切错处都被归咎于alpha与beta的错误结合,以至于小小年纪就顽劣异常,把乔尼折腾得没辙,不得不跑去冰湖城绑了一个beta保姆来。但如今看她像没骨头的章鱼一样贴在爸爸怀里的样子,似乎又和任何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并无不同。
梅自寒哭得很安静,抱着孩子默默流泪,看得一旁的保姆也悄悄地抹了抹眼睛。这beta长得很可口,人也聪明细心。褚岚一边看,一边无比自然地点评起来。不过为了一点兴趣就去和褚屿争抢,显然并不值当。梅自寒刚被解救出来,又马上见到阔别已久的女儿,一时慌乱紧张喜悦百感交集,腿脚发软在地上坐了半天,才有人七手八脚地扶他起来,送去座椅休息。身高不够矮,体格也不够纤细,是beta的典型相貌。褚岚的目光逡巡一圈,又看向他的腹部。这么大的肚子,怕不是快生了吧。手里抱着的还是个小不点,肚子里怀的就已经这样大了,褚岚在心里啧了一声,脸色沉了下来。果然一切都如她所想,过早地把褚屿送进军校果真后患无穷。心性再善良的孩子,被送进这台吃人不吐骨头的机器,在远离人类文明的变态培养皿里度过了人格形成最关键的几年,无怪乎会长成如今这样品种不明的禽兽。即便是最亲的亲人,一个成年人的性生活也不该由她来管。但全星系没人不知道,男性beta本就不适合生育,更不用说频繁的产褥期性交。褚屿曾得意显摆过的娇妻幼女的幸福生活图景在她心中可信度急剧下滑。如果这beta真的遭到强迫和虐待,她绝不会袖手旁观。
约定的会合地点位于疗养院以西,褚屿队里的通讯官也给出过确认信号。但等到咖啡都冷了,也不见任何动静,机舱里的气氛逐渐凝重。他们此番闯进乔尼的地盘救人,并不是为了自投罗网,比解救人质更要紧的是不留痕迹地撤退。为了增加作为诱饵的灵活性,褚屿驾驶的是一架小飞行器,无法进行跨行星航行,更不用说虫洞跃迁,这意味着他一旦未能登上飞行器,便没有逃离的可能。计划的跃迁时间一分一秒逼近,连梅自寒都察觉出不对劲,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驾驶室里的褚岚。保护好自己的力量,以待来日,是他们共同信奉的生存准则。褚岚低低地骂了一句,她生平最恨做选择,但总是有数不清的进退两难。
倒计时进入最后一分钟,通讯器红灯亮起,他们终于收到了今夜第一条褚屿的信息。但从听筒传来的却是副机长的声音:“着陆架已开启,请求接收,请求医疗队紧急救护。”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梅自寒回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褚屿的那一天。那天他穿着拘谨的衣装,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笨拙地试图说服所有人相信自己的方案才是最佳选择。褚屿就远远地坐在他的对面,无论梅自寒怎么看,都看不清他的神色,像是高高在上的裁决人类命运的神。梅自寒那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遥远的星星也有落在身边的一天。如今他闭上眼睛,能想到的都是褚屿近在咫尺的脸。有朝他笑的,有不耐烦的,有温柔的,有讥嘲的。有自己坐在褚屿身上被顶得腰酸腿软,濒临高潮被按住后脑接吻时突然放大的面孔。还有在研究所楼下的树荫里,褚屿扶着孩子的胳膊遥遥招来的手。可他唯独没有见过褚屿现在这个模样。从他被从接收舱里背出来,到医疗队将他推进治疗室关上大门,他始终安静地躺着,连被触碰时的反射都不曾出现,散发着熟悉而宁静的死气。